五分钟后,两人坐在小商店旁边的快餐店里。
黎棠对于发生在两分钟前的点餐过程很是迷茫,忍不住向蒋楼确认:“就这样?”
“嗯。”
“就两素一荤套餐?不用再来点别的?”
“不用。”
“饮料总要的吧,我去隔壁买。”
“有免费的汤。”
蒋楼看向后方冒着热气的不锈钢桶,黎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有个民工模样的男人捧着碗去打汤,水瓢大小的长柄杓在汤桶里叮铃哐啷一顿搅和,捞出来的汤一半洒在地上,除了指甲盖大小的两片菜叶,和白开水无异。
比叙城一中食堂的汤还要省料。
黎棠接受不了:“哪有请客吃这么……我们换家饭店吧?不然吃外卖?这里虽然偏远点,外卖总归能点到。”
他吞回去一部分没讲,虽然摆明着,无非“便宜”“寒碜”这类形容词。
他知道这样有些不礼貌,但他更不想被人诟病,比如——听说了吗,黎棠请人吃饭,吃的是路边摊的盒饭,十块钱一份那种。
而且这次请客是为了感谢,快餐实在不够档次,至少也得是海底捞或者必胜客吧。
然而被请的那位却不以为然。快餐都是现成的菜装盒,很快便盛上桌,蒋楼从筷笼里抽出一次性筷子,熟练地掰开。
“不用,这个就够了。”
说着,他先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
“……”
黎棠懊恼着刚才就不该随他进来,眼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好也抽出一双筷子,从自己的菜盘里夹起一块红烧茄子。
平心而论,快餐的味道还不错。
虽是简单的菜色,但食材新鲜,调味得当,自然难吃不到哪里去。
况且还有对面的人作为“调味品”——这是黎棠头一回见蒋楼吃东西,他吃得不算快,和其他桌狼吞虎咽嚼都不嚼一下的那帮人大相径庭,吃相也好,单手捧碗,夹一筷子菜配一口米饭,规律而从容,硬生生吃出一种机械性完成任务的倦怠感。
好像吃饭这件事与品尝无关,只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已。
这种情况在后半程有所改变——
菜的分量不多,只剩米饭时,蒋楼拿起桌边的醋,往剩饭里倒了两圈,再挖两勺辣椒粉,盖在饭上。
那味道,隔着一张桌子,黎棠都觉得刺鼻。
蒋楼却吃得面不改色。
这情景,让黎棠想起了一个人。
“你们叙城人,口味都这么重吗?”黎棠问。
蒋楼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黎棠以为他听不清,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我妈妈也喜欢这样,加很多醋和辣椒。对了,她也是叙城人。”
不知是否错觉,黎棠察觉到蒋楼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阴冷。
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快到黎棠以为自己看错。
“是吗。”蒋楼一贯的面带微笑,“那可真巧。”
从餐馆出去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
山脚下类似村落的地方,混合草木泥土芬芳的空气,轻易让人想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也让黎棠有一种久违的,自己也要随着水蒸气一起飘往天空的轻松感。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影,忽然想起——是不是忘了说明,我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蒋楼也没问。
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目光不由得再度落回那道身影。
蒋楼走在前面,手抄裤袋,天是乌蒙蒙的灰蓝色,潮气将他的剪影晕得模糊,溶进色彩浓重的油画里。
可是,黎棠想,可是我对你,还有很多好奇。
有这个想法的,并不只有黎棠而已。
只见一只毛茸茸肉滚滚的动物边哼唧边晃悠着从路边的草丛里钻出来,一头扎到蒋楼脚边。
借着路灯细看,是一只黄黑相间的小土狗。
那狗一门心思往蒋楼身上蹭,粗短一根尾巴摇得欢实,舌头伸在外面,呼哧哼哧地哈气。
激动得仿佛蒋楼是来接它回家的主人。
然而蒋楼对流浪动物似乎并没有多余同情心。
他垂首看着摇头晃脑的小狗,神情淡漠,无动于衷。
黎棠喜欢小动物,当即返回餐馆,买了根烤肠。
小狗闻着味儿来了,狼吞虎咽把黎棠丢给它的烤肠吃掉,险些连竹签一块儿吞下去。
吃完又跑回蒋楼跟前“献殷勤”,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不似在讨食,反而像在炫耀卖弄——我吃饱啦,你看我厉不厉害?
黎棠在心里暗啐白眼狗,又不免有所感慨。
蒋楼就是那种,就算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会吸引全部目光的存在。不像他,获得的每一分关注,积攒的每一段“人缘”,都需要付出代价。
蒋楼却说:“你不该喂它。”
思绪被打断,黎棠怔然抬头:“……什么?”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给它希望。”
“我没——”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这里,怎么办?还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守在这里,因为它记得,曾有人在这里给过它一根烤肠,让它在那一天不必挨饿。”
黎棠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直接被蒋楼问蒙了。
良久,才喃喃出声:“我不知道……对不起。”
似是没想到他会道歉,蒋楼眼中有错愕浮现。
继而笑了一声:“你道什么歉。”
没等黎棠说话,蒋楼便转过身:“走吧,送你出去。”
直到走在通往主干道马路边的小路上,黎棠才明白,不到两百米的一段路为什么需要送。
雨后道路湿滑泥泞,加上天色昏暗,连小狗都嫌难走,没跟两步就道别似的蹭了蹭蒋楼的裤腿,扭头沿着来时的路溜之大吉。
黎棠提起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远看古朴又美丽的石板路,质地滑润的表面积着不显眼的一层青苔,经过雨水的湿润,简直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刚才黎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踩下去,幸而蒋楼反应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否则他现在可能已经在等救护车了。
好在路也不远,进入沥青马路的范围,黎棠狠狠跺了跺脚,甩掉黏在脚底的烂泥。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一辆出租车都没等来。
黎棠不禁犯嘀咕,这地方未免偏远,上下学不麻烦吗?
他摸出手机,打算线上叫车,动作间没把握好力道,猛地牵动刚才打拳的手腕,乍然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气。
蒋楼闻声偏过头,黎棠捂着手腕揉几下,收效甚微,还是胀痛得厉害。
正担心是不是扭到了,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握在黎棠的手腕上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卷成团的绷带纱布,抖开,熟练地用手指夹住,往黎棠手腕上缠。
蒋楼的皮肤冷白,摸起来却是温热的。
刚才被他扶的时候,隔着一层布料,黎棠就感觉到了。
甚至有隐隐的灼烧感。
由于喂狗受到“责备”产生的郁闷,也被这温度融化。
黎棠看着蒋楼低头时越发显得长而浓密的睫毛,不自在地咬了下嘴唇。
正到固定纱布的部分,蒋楼低声命令:“别动。”
黎棠就不敢动了,呼吸都延长放慢,以至于视线无处安放,不得不撇开,投向远处。
眼底映着山与天朦胧的边缘,黎棠没话找话:“这边虽然远,但风景好,空气也新鲜……一定有很多同学来过你家做客吧。”
黎棠自己都没察觉话里隐约的酸味。毕竟蒋楼这样的校园万人迷,多的是想和他亲近的同学,他的家就算变成热门景点都不奇怪。
当然也没想到蒋楼会回答。
“没有。”将穿过底部的纱布抽出,稍用力拉紧,蒋楼掀起眼帘,“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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