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疯了的小孩抬头凶狠地瞪着他。
时安知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说话都开始结巴:“这,这个过期了,不能吃……我,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我!”
说完这句话,时安知转身跑回了家,到家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句“你等我啊!”
小孩懒得理他,蹲下.身将碎了的过期饼干一块一块捡起来,边捡边往嘴里塞,即使塞不下了,也要捂着嘴,生怕饼干屑会掉出来,那多浪费。
他没有想到时安知会真的给他拿吃的出来,他以为那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小少爷只是被自己吓到了,所以找个借口跑掉而已。
但时安知真的给他拿了吃的,一盒子刚蒸好的大白馒头,和两个连褶儿都捏得十分均匀漂亮的肉包子,在凛冽的寒风中冒着诱人的热气。
他的手抓在大白馒头上,顿时就是五个黢黑的手指印。
时安知看着那印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馒头和包子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那小孩的嘴里,时安知甚至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而已。
那小孩被噎得有点翻白眼,使劲给自己顺了几把气,末了来了一句:“谢了啊好人!”
时安知一愣,笑了下露出很浅的一个笑涡:“我不叫好人,我叫时安知。”
那小孩有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
“你叫小十啊,真巧,我叫小九。”
“姓呢?”
“没姓!”小九——姑且就叫他小九吧,一脸不在乎地踢飞一块碎砖头,砰地一声砸上了对街的一块窗玻璃,力道控制得很好,准确无误却没击碎。
“你真的叫小九吗?”时安知有点怀疑地看他。他心善,不过不傻。
小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刚取的。你叫小十,我就是小九啦,铭记你的一饭之恩。”
时安知忍不住笑了:“什么恩不恩的,你还吃得下吗?再给你拿点别的。”
小九马马虎虎一摆手:“不用!这顿饱了起码够三天。”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时安知也不知哪里来的动力,忽然一把拉住了这脏小孩的胳膊:“等下!”
那小孩反应很快,时安知才接触到他胳膊,他下意识地就滑开半步,手臂反折摆出了一个防御姿势。不过这动作停在了半截,时安知的手真是太暖了,而且,他不觉得这么个白嫩的少爷能对他怎么不利。
小九斜着眼睛去看时安知,看他打算干嘛,却被一蓬温暖的云拢住了。
带着时安知体温的羊绒围巾裹住了他的肩膀脖子。
时安知的手很暖也很轻巧,他把羊绒围巾严严实实地绕了两圈,打了个很好看的结。
然后他摸了摸小九的头,像个大哥哥那样说:“过了三天再来找我?”
小九噗地一声笑了,笑完了伸直手臂努力够到时安知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非常江湖做派地说:“兄弟!我会报答你的!”
这回说完,他真的乐呵呵走了。
这一年,时安知9岁,黎九7岁。
时安知为三天后的单方面约定准备了进口饼干和橘子水,不过小九没有来,事实上,时安知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狼崽子一样的小孩。
元旦的时候,他爸爸妈妈要带他坐汽车去京城,参加法国大使馆的新年宴会。时博士出身于巴黎高专,是经国家层面延聘回来的高级人才,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欢迎仪式上,他和一批核物理专家站在同一排与领导人握过手。刚回国时,时安知才两三岁,只会说颠三倒四的法语单句。不过小孩儿的适应能力惊人,如今七八年过去,时安知已经是个纯粹的中国北方小男子汉了。
但是时太太还是三五不时怀念她的法兰西岁月,尤其是能够再踏进正统的法国社交场合,在行李里她准备了弋地长裙,给丈夫和儿子都熨烫好了西装。包括耳环项链和手帕围巾,她都精心挑选了最合适的搭配。
她问儿子:“安安,那条米白色围巾呢?”
时安知有些发懵,但是立刻就想到了小九,他结巴了一下,说:“不、不知道。”
时太太知道儿子从来不说谎,也就压根没有在意他飘往别处的眼神。一边翻找衣柜一边自言自语:“哎呀,那是当年我送给你爸爸的结婚礼物呢,攒了好久生活费买的Hermes。”
时安知不知道Hermes是什么,但是心下就有些慌张,没话找话地问:“那个,很贵吗?”
“一点点?”时太太停下翻找的动作,脸上露出少女似的甜蜜回忆神情,“不过非常暖。”
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时安知忐忑地想着,忽然想起那一握时触到的精瘦胳膊。
小九,很可怜呢。
时安知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再见到小九,“很可怜”的那个人,成了他自己。
这十年神州风起云涌,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他最亲爱的父亲,在一次飞机失事中罹难,国家追赠了烈士名号。次年,所剩唯一的至亲母亲,查出了晚期癌症,追随丈夫而去。孤儿时安知在几个远亲家里辗转了一两年,忽然接到了上山下乡的通知,被火车送到了南方。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连绵的丘陵,也没有穿越过那样曲折的农田。他的钢笔和白衬衣都被打上了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大罪名,19岁的时安知,是一头最纯洁无辜的羔羊,更不幸的是,他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
起初他没担心过人身方面的安全,因为他是男孩子。甚至在一起下放的几个女孩哭诉被骚扰的时候,他还义愤填膺地出过主意,让她们带上小刀或者棍棒,出门与人结伴同行。后来,当他被队里书记家的儿子和乡长家侄儿堵在茫茫无人的灌木林地时,他才知道那些防身技巧完全没用。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时安知凄厉大喊。他几乎要吐出来,不知道有几只手在他身上乱摸着,村汉们啧啧地吸溜着口水,他听到有人说:“真他娘的白。”“这屁股,大姑娘都比不上。”
时安知猛然地咬向了自己的舌头。
在巨大的痛楚中,他以为自己会休克过去,但是一声枪响横穿了他的意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臆想。但是立即,透过剧痛中对不上焦的迷蒙视线,时安知看到一个踢踢踏踏走过来的高大身影,肩上扛着枪,枪口一缕硝烟。
按着他的那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手,然后猛然有人喊了一声。
“是黎九!”
屁滚尿流不足以形容那几人提着裤子争先恐后逃窜的狼狈。
时安知没跑,不是他不想跑,是因为他脚踝被捆着,裤子褪到了膝弯,上衣也被撕破了,露出大半个平坦白.皙的胸。最为凄烈的是,他的舌头咬出了极大的伤口,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他仰着头,一张绝望到惨烈的苍白面孔,唇角的血是唯一亮色。
黎九漫不经心走近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仿佛幽魂似的半.裸美人。
啪地一声,他拄着枪在时安知面前站定了,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胸膛屁股腿上打了个转,扯开个流氓兮兮的笑。
“要九哥给你穿裤子吗?”
黎九在之后的日子里感慨了很多次:“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时安知好脾气地不与他计较:“二十年前就不是。”
黎九痛心疾首地抓着他手放在自己心口,模拟了一声:“你听到没,啪——”
时安知配合着他的神演技:“今天碎过两回了。”
黎九这下是真生气了,丢开他的手就走了。
“喂!”时安知追上去拉住他,“吃了晚饭再走,你上回送来的肉我特意炖了的。”
黎九转过脸没头没脑地发脾气:“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是猪吗?我是狗吗?每次来都是找食吗?”
时安知好笑地看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喊完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怎么是猪狗呢?你是小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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