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几名保安从路当归的身后同时冲上前,一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臂,将她的上半身使劲往天台内拖。
不到半分钟的功夫,半身跃出天台的女人便被众人齐心协力拉了上来。
站在门口待命的医护人员们见状,纷纷也抱着急救箱冲进了雨幕中。门外就停着刚调度过来的急救床,等医护人员给患者注射完镇静剂,患者就会马上被运回急救室,进行下一步检查。
周围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女人两眼无神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身旁的医护人员将她抬起来,在她的手臂上注射镇静用的药物。
镇静剂渐渐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女人侧过头,迷迷糊糊间看向了人群之外。
一道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靠在天台的栏杆下面,疲惫地低垂着头。一名小护士从急救箱里拿出纱布和绷带,在帮那人处理手腕上的可怖伤口。
她抬起手,只觉得手心黏湿湿的,全是红色的液体。
那个人手腕上流下的血,浸湿了她的手掌心。
居然比自己还更想让自己活下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在药物作用下失去意识前,女人心里想。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一阵鸣笛声划破沉寂的黑夜,山脚的道路疏通完毕,消防车终于抵达了精神病院。
被小护士搀扶着从栏杆前站起身,路当归活动了一下拉伤的手臂和手腕上包着纱布的狰狞伤口,禁不住龇了一下牙。
这应该能算工伤吧……
也不知道上头会不会给报销。
接过护士递来的伞,他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挡在天台前的栏杆,那个女患者差点就要一跃而下的地方。
作为精神科医生,虽然从读医学院开始,他们这群人就被前辈教导,要对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产生充分的理解与共情。
可是真的面临这样的情况,他还是有些筋疲力尽,感觉心里不太好受。
光是站在高处往下看一眼,他都会感到有些后怕。到底是多么绝望的人,要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内心做出过怎样的挣扎,才会义无反顾地站上那么高的位置。
视线穿过栏杆,远眺着不远处的雨夜,路当归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半空。
隔着装满电网的高墙,对面封闭病区的最顶层,那扇窗户依旧和往常一样亮着灯光。
然而,那副总是紧紧闭拢的窗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人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窗边,久久一动不动。仿佛在静静地看着天台上,他所站立的地方。
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路当归撑着伞,在原地站立了片刻。
没过多久,他便跟着身后的同事们一起,转身离开了天台。
路当归并不知道,这是他第二次救下一个站上天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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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院长找今天值班的护士和安保员问责去了。路当归拒绝了主任让自己回家休息的提议,跟着同事们一起下了楼,抱着饭盒来到休息间,准备把晚饭叮热一下再吃。
将淋过雨的衣服晾在椅背上,他坐在桌子前,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用手揉了揉发红的鼻子,他决定给自己泡个板蓝根,就当是喝热饮。
吹了会空调,等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晾干了,独臂大侠路当归捞起筷子,开始和饭盒中的蛋炒饭斗智斗勇。
刚吃到一半,他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又出什么事了?
放下筷子,打开休息室的门,路当归发现不远处的楼梯口站着一名中年男人。
男人的手上拉着一个小女娃,胳膊里还抱着一个。
看到路当归走出了休息室,护士长连忙转过头,拼命朝他使眼色,意思是让路医生先回避一下,她们会处理好的。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中年男人刚一看到路当归,就抬手指着他的脸,用本地口音开始嚷嚷:“我就是来找他的,为啥骗我说人不在嘛?”
护士长脸上堆着愧疚的笑:“路医生白天不值班,刚刚才到的医院,他确实不知情——”
没等她把话说完,中年男人完全无视了周围几名护士的阻拦,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径直朝着路医生走了过去。
认出面前的年轻男人就是医院公告栏上的路姓医生,中年男人面色不善地开了口:
“路医生,我媳妇今早才送进医院,晚上你们就打电话来,说她寻死觅活要跳楼了,是咋回事?”
听到中年男人的话,路当归敛了敛眉头。
刚才那名女患者属于A07病区,诊断单上登记的主治医生确实是自己。这名中年人或许也是看了诊断单上写的医生信息,才直接找上了门。
将目光从中年男人的脸移向了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路当归淡淡出声:
“李先生,您夫人三年间生育了四个孩子,身体的健康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理想。既然已经产生明显的产后抑郁症状,您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备孕?”
被路当归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中年男人的脸色骤然一变。
将怀里的小孩交给年纪比较大的女孩,他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扯住了路当归的领口。
“这是我自己的家事,你他妈管得着?”
瞪着面前毫无惧色的年轻医生,中年男人的语气里满是威胁,“老子才要问了,要是我媳妇今天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你?”
后脑勺撞上了身后的休息室门,脑后陡然传来一阵痛意。被中年男人紧紧攥着领口,路当归不怒反笑:
“李先生,医闹现在已经入刑了,请您注意下举止。”
他心里自然清楚,那么大的雷雨天,男人专程跑来医院是为了什么。
家里养了那么多孩子,开销自然不小,老婆又住进了医院,每天都要花钱。要是能够拿轻生这件事当作把柄,狠狠讹上医院一笔,倒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看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护士长早就偷偷溜下楼,将安保处的保安喊了上来。
透过玻璃大门,看到背后围过来了几名身着制服的保安,中年男人也有些怂了。
他一把松开了路当归的领口,却在转过身的前一刻,正正朝着路当归的脸吐了一口吐沫。
“路医生!”
护士长惊呼出声,跟在身后的几名保安也顿时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路当归抬起手,一点点擦走了脸上的污痕。他眉眼低垂,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我没事,”将纸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路当归双手插兜,淡声道,“患者应该已经醒了,带李先生去A07吧。”
走廊上的人都已经离开,路当归转过身,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
进了卫生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两把脸,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影。
对熟悉和亲近的人来说,自己或许有些暴躁,还很爱发脾气。但在外人面前,他其实总是一副处处忍让的性子。
一直在人前保持着这样的假象,他从来没有奢求过有人能注意到自己的真实感受,哪怕关心地问上一句都好。
直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第一次有人察觉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
那个人坐在后院的轮椅里,神色淡漠地望向他:
【为什么会烦?】
乌云散开,月光沿着透气窗的缝隙洒上了卫生间的瓷墙。
湿漉漉的水滴沿着发梢往下淌,雾气弥漫上镜面,镜子里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在水池前静静站了一会,路当归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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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七院工作,这还是路当归第一次上到封闭病区的最顶层。
他曾给自己找过很多借口和理由,每次都已经走进了这部电梯,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按钮。
夜色已深,所有的巡房工作都已经结束。
封闭病区的走廊同样空无一人,除了过道顶上的声控灯,和走廊尽头那扇镶着铁丝的大门,整层楼已经没有别的光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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