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127)
荆师兄有一段走马章台、歌楼听曲的经历,明月湖年轻一辈弟子,数他最懂这些。荆师兄恐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牢里,问他最安全不过。
……
深夜,失去队长的小队再次秘密碰面。
宋浅意:“怎么样?”
“我刚亲眼看见,那人往水牢位置走了。”刘敬问,“早知如此顺利,你该多写一点,只有两句,荆荻能明白吗?”
从来不读书的驭兽师挠头:“那到底啥意思?什么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宋浅意道:“我是告诉荆荻,我们没有忘记一起喝酒的交情,知道他这次栽了,让他想开点,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他。”
郑沐:“好复杂,菩萨保佑他能看懂!”
宋浅意:“虽然他没有底线做事混蛋,幸好脑子好使,肯定能看懂。”
……
“轰隆隆——”沉重石门打开,一道微光照进湖底水牢。
有人提着灯,摸索前行,压低声音道:“荆师兄,我来看你了。”
黑暗深处,水牢尽头,一人盘膝静坐,闭目不语。
来者凑近玄铁栏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无非是理解师父苦心、别跟自己过不去云云,都是老生常谈。自荆荻被囚水牢,起先总有弟子设法看望他、劝解他,渐渐地,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没有。
如今这番话,说者心不在焉,听者充耳不闻。
前者不禁心灰意冷,仍硬着头皮道:
“荆师兄,我溜进来一次不容易。事情是这样,有一位喜好诗文的女医修,出题来考验我。事关重大,师兄帮我看一眼。就一眼,行吗?”
那人闻言,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有双好看眼眸,狱中磋磨不见天光,反而比从前明亮。
那弟子急忙展开诗笺:“就这两句,没头没尾的,我实在看不懂。师兄懂诗文吗?”
那人太久不说话,声音嘶哑至极:“略懂。”
微弱烛光凑近,照亮宋浅意的笔迹。
荆荻心神震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平静无波,声音依然沙哑:
“她在抱怨明月湖天气不好,云雨反复。你且安慰她两句。”
那弟子喜出望外,取纸笔作势记录:“怎么回?”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弟子大喜:“多谢荆师兄!多谢荆师兄!”
……
“归去?”徐三山皱眉盯着诗笺:“归哪儿去?这他娘又什么意思?”
虽字迹陌生,但他们都知道,这是荆荻的回复。
宋浅意皱眉:“他让咱们别管这事,各回各家。只要回去,是晴是雨没关系。”她将诗笺撕碎,“呸,老娘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怎么收手?”
如今这看似顺利的局面,是她反复推算,耗费心血换来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来到明月湖,宋浅意感到深切悲哀,一道不平之气郁结心中,久久不散。
荆荻之事并非被遮掩得密不透风,无人得知,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却没人敢多问,没人愿意问。大家都默认,就算问了,能问出什么结果,能质问圣人吗?
对于一位医修来说,心结郁气很危险,她需要平心静气。
但朋友之间的情义,无关风月,却重于千斤。
从她留下那篇引人遐想的四句诗开始,她的战斗就开始了。
宋浅意想了想,提笔写下:“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不等队友发问,她先解释道:“我是让他闭嘴,省点力气,配合我们行动,准备逃出生天。”
其余三人只负责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徐三山问道:“我们怎么行动?劫狱吗?”
为了这次盛会共议天时,修行界多少大人物齐聚明月湖,他们四个小虾米,却要在师门长辈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无疑顶着巨大风险和压力。
宋浅意道:“想什么呢?劫狱才是送死,等霞山……”话未说完,她脸色陡变,“谁在哪儿?”
密林窸窣,其他三人齐齐转向,提气飞掠,手中法器同时打出,却立刻收手。
“怎么是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虞绮疏欲哭无泪,高举双手,“这地方我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章诗词化用自秋瑾的《对酒》,苏东坡的《定风波》、顾贞观的《金缕曲》,略有改动,都是胡改胡说,不要当真……
第154章 月黑风高
虞绮疏来到明月湖后, 晚上总辗转难眠, 却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按他在长春峰的生活习惯, 不找地方种些什么,翻翻土、浇浇水,就好像剑修不摸剑、炼丹师不擦丹炉、驭兽师不碰灵兽, 浑身难受。如果没有他勤奋地栽种,长春峰桃枝早被他砍秃了。
当然,这事不能被别人发现。若形象崩坏导致桃花产品销量下滑, 钱掌柜第一个御剑飞来收拾他。所以虞绮疏深夜独自出门, 绕开明月湖巡守弟子,寻寻觅觅, 找后山隐蔽处,打算过把手瘾——铲地翻土。
此地着实人迹罕至, 四人小队也选作集会处。阵符师刘敬还布下隐匿阵,寻常修士即使看到他们, 也与看花树、土石无异。
但虞绮疏不寻常。蜃兽在长春峰时,他每天从鼠窝里抱蜃出来,蜃兽就冲他吐息。他从沉沦蜃景, 到渐渐琢磨出一套抵御法门。
蜃气幻象他都有抵抗力了, 区区人造障眼法如何瞒得过他?
阵符师的隐匿阵在他眼中,只是欲盖弥彰。
虞绮疏最先看到宋浅意的纤弱身影,怕她深夜有危险,便收敛气息,悄悄凑近, 打算暗中保护对方。他本来没有“医修情结”,可是扛不住重璧峰三位师兄,整日在他耳畔念叨着:“让我看看宋师妹!”、“宋师妹今天也很好看哇!”
不料他走近之后,竟然听见宋浅意骂人,心神大震之下气息凌乱,被宋浅意察觉踪迹。
此时,虞绮疏仓皇现身,双手高举以示无害。
宋浅意又换上她特有的温和微笑,像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小虞师弟,你都听到什么了?来跟师姐说说。”
秋夜山风寒凉。虞绮疏打了个冷颤,想起她狞笑大骂“美你个头”,背后窜起一道凉意。
同时心底深处,对温柔女医修那一点懵懂情思,也彻底凉透了——重璧峰师兄误我,宋师姐根本不是那样!
四人呈合围之势逼近,虞绮疏紧张地咽口水,却诚实道:“我就听见你们吟诗,我都没听懂。咳,宋师姐,你惹上麻烦了吗?”
宋浅意静静打量他,只见少年神情真挚而无辜,靴面衣摆沾着泥点、尘土、草叶,与白日锦衣贵公子模样截然不同,瞧着有点可怜兮兮。
徐三山眼珠转转,上前两步,跟虞绮疏勾肩搭背,豪迈笑道:“虞兄,我们是朋友了吧?”
虞绮疏茫然点头。
徐三山忙向队友使眼色,一边对虞绮疏道:“嘿嘿,那朋友有难,你恰好知道了,帮不帮忙呀?”
郑沐、刘敬心领神会,一齐围上。
“阿弥陀佛,遇见便是有缘,加入我们吧。”
“年轻人要有抱负有理想,想不想一起干点轰轰烈烈的大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虞绮疏忽悠地一愣一愣。
虞绮疏笑起来:“好啊。我能帮上什么忙?”
徐三山露出满意笑容:“事情是这样……”话才开口,却被宋浅意粗暴打断,“等等!”
宋浅意推开三人,一把扯走虞绮疏。后者没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随她走远。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
虞绮疏第一次拉女修的手,只觉得柔软细腻,冰凉凉的像块玉,他脑子里却一团浆糊:宋师姐难道要灭口我?可是医修怎么杀人灭口,毒死我吗?我能还手吧,还手算不算欺负她?我也不想欺负她……
忽然宋浅意停下,虞绮疏慌忙松手,不知所措。
只听宋浅意笑道:“他们刚才跟你开玩笑呢,别听他们胡说。明天秋水会正式开始,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只管躲远。那不是冲你来的,不会有人为难你,只要你不出头。”
虞绮疏眨眨眼:“宋师姐,我……”
宋浅意忽然有些羡慕他,见人就笑,逢人送花,还有孟长老做师父,哪怕天塌下来,师门长辈也会为他撑腰。
拉虞绮疏入伙容易,且对他们有好处,但对虞绮疏丝毫没好处。虞绮疏根本不认识荆荻,凭什么冒险淌这浑水?
宋浅意叹了口气:“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乱逛,这世道坏人比好人多,记住了吗?”
虞绮疏“哦哦”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师姐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浅意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记住我刚才说的。”
虞绮疏被她强硬赶走,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虞绮疏背影远去,队友三人冒出来,诧异地盯着宋浅意。
徐三山:“宋师太,宋姑奶奶,你怎么把人放跑喽?”
刘敬:“不拉他上贼船,他告发我们怎么办?”
宋浅意凉凉地瞥他一眼:“你还知道咱这是贼船?”
郑沐:“百年修得同船渡,贼船也是船,孽缘也是缘。”
宋浅意没心思跟他们耍贫嘴:“他不会说出去的。明天听我传音,见机行事。散会。”
她没有详细解释计划,只怕三位傻队友临场反应不自然,被长辈们提前看出端倪,因而功亏一篑。
宋浅意知道,自己能做到这步,全凭有心算无心。毕竟在大人物眼中,什么诗社、诗笺,都是年轻人小打小闹,不值得过多关注。清河道尊看见徒弟听从自己安排,一切回到正轨,便不再管她,才让她有机可乘。
分别在即,四位年轻人忐忑不安。
阵符师抱紧阵盘,问了句废话:“明天,能成吗?”
宋浅意遥望朦胧月色:“赌命吧。”
***
“荆师兄,你还在听吗?”那弟子提着灯,恨不得将头伸进玄铁栅栏,“这句又什么意思?‘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是不是让我不用回复了,她已经满意,愿意与我相守?”
荆荻闭着眼,淡淡道:“不必再回。”
“多谢荆师兄!”那弟子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转身,狂奔离开。水牢石门落下,震起水波涟漪,隔绝外界微弱光线。
云虚子不曾禁止其他弟子探望荆荻,那样未免太不近人情。掌管偌大门派,还需一张一弛,既要惩处罪徒,又不能让众多弟子寒心,对师门生出怨愤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