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书只有我看得懂(19)
冬天的土很难挖,无是非的手都快冻僵了,再加上下锄头时敲在冻土上,震得整条手臂都麻木。他从上午刨到晚上,只刨出十几个坑,要把寺里的人都埋进去,大约得刨到后半夜。
他停下来喘口气,看着在场唯一的一个听众:“那时候我们都不当回事,总觉得师父还能活很久很久……能活到我也像他那么老了,白发苍苍……”
“你师父算得道行高深了。”
百里鸣岐突然开口说话:“我跟他谈过,看得出来。只是奇怪,这样的得道高僧为何会委屈在阴山镇这种小地方。”
无是非冷哼一声,继续挥锄头:“小地方怎么了,小地方才容易出得道高僧呢,像府城那些地方的庙宇,只顾疯狂敛财,哪还有人真的去研究佛经。”
百里鸣岐不太跟人斗嘴,无是非说什么他就听着了,也并不出言反驳:“佛门的事我不了解。”
“啧……”
无是非不跟他说话了,继续刨地。
他刨了这么久,才刨出来两个土坑,手心也磨得通红了。百里鸣岐看着看着,突然道:“ 以锄刨土会显得诚心一些?”
无是非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啊?”了一声。
百里鸣岐这时走上来,轻轻拍拍无是非握着的锄头:“我是说你们这里的规则,长辈去世的话,要亲手来吗?”
无是非白他一眼:“我不亲手来怎么办,你帮我啊?”
百里鸣岐竟然点点头说:“可以。”
无是非差点笑喷了:“大少爷,您拿得起锄头吗?”
百里鸣岐最近时不时就要被无是非嘲讽一通,他都有点习惯了,他伸手将无是非推开,走上前来:“离远点。”
无是非疑惑地抱着锄头退到一旁:“……干嘛?”
这时百里鸣岐面朝前面的一片空地张开双臂,震袖低喝:“万丈红尘!”
无是非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空地突然被数道清光击中,“砰砰砰!”脚下大地震颤,如同山崩,无是非急忙扶住旁边一块山石,稳住自己的身体,被清光砸中的地面激起洋洋洒洒的土块,溅起来老高。
无是非目瞪口呆地从头顶抓下来一块土,用力掷在地上,顺便呸了好几下——天上掉下来的土快把他砸死了!但是相比起来,百里鸣岐却依旧纤尘不染,他在土落下时就张开了结界,自己半点尘土都没碰到他身上。
他转过脸对无是非说:“我不需要锄头。”
“……”
“你若想,以后你也可以学。”
……可恶的修真者!
——无是非知道百里鸣岐是什么意思,他让他投靠九皋家……必定要寻个正大光明的名目,或许是要他以弟子的身份加入九皋家?
真是讽刺,九皋这近乎传说中的世家宗族,他终于有机会摸到了,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阴山上便又多了数十座新坟,无是非跪在坟前,轻声默念往生咒,这是他脑子里仅能记住的几篇经文之一。一段经文念完,无是非咬破手指,指天发誓:“我佛慈悲,怜悯众生。然弟子血仇在身,不能不报。今日舍了非之名,不污佛门清静,日后追凶寻仇,生死成败,概与师门无关,因果报应,亦由弟子一人承担,还望佛祖明鉴。”
无是非说完,面朝住持的坟猛磕下去,一抬头,眼圈已经通红,脸上却没见泪水:“师父,诸位师兄,无是非不会让你们无辜枉死,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百里鸣岐识趣地退到一旁。他远远看着,无是非还低头跪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百里鸣岐看了一会儿干脆不看他了,背过身看天上的月亮——无是非这种性格,大约也不希望别人看见他流泪的吧。
*
无是非临走的时候从藏经阁拿回来一箱子书,当年住持说这几本经书是他们大钟寺的宝贝,但是无是非也没见他拿出来几次过……也不知道这些书到底讲的是什么,不过住持说过了,带上总没错。
从阴山上下来,百里鸣岐跟无是非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一个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一个心情沉重,也懒得说话,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来到客栈门前。
无是非抬头看了牌匾一眼,觉得有些尴尬了,百里鸣岐见他没跟上来,便停下等无是非:“怎么?”
无是非叹口气:“我必须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百里鸣岐神色微顿:“有什么不方便?”
“……倒不是不方便,总觉得现在住在一起好像有些奇怪,我这算是你们抓的人质,还是什么啊?”
百里鸣岐表情依旧严肃:“住在一起只是为了方便保护你,而且,我也从未把你当成人质。”
无是非摆摆手走进客栈中:“算了,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有人管吃管住正好……”
他现在还搞不明白该把百里鸣岐当敌军还是友军,他确实是来抓自己的,但是好像又没有多少敌对的氛围……
无是非越想越觉得别扭,心里总觉得有些事必须得问清楚才行,他猛地停下来,转身看向跟在自己后面那个人:“我说百里鸣岐……”
“师兄?你回来了?”
无是非的话没说完,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对方的声音让无是非瞬间僵硬了。
这时无是非肩膀上突然拍上一只手,无是非慢慢转过头,对方已经拿开了手:“真的是你?怎么剃光头了?我就说从远处看背影有些像,你怎么也在?”
“……”
被他错认为百里鸣岐的师弟居然也在……操!!尴尬了!!!
第26章 一个拥抱
百里鸣岐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一眼,问道:“认识?”
无是非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百里鸣岐的师弟已经笑着说:“之前我们见过啊,他不是地龙湾那个混混嘛……对了,也是在府衙把师兄你打了的那个人。”
百里鸣岐面无表情地转身上楼:“并无此事。”
无是非听他这样说,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却想,那时候这位还跟他说他们“这就算认识了”,却也没具体说算怎么认识,就他这位的反应来看,这人完全没有要跟他继续深交的意思啊……难道是他想多了?
当时他还极力提醒人家,不想跟他们这些大家族的少爷扯上关系,但是其实是人家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吧……
无是非想到这里看了走远的百里鸣岐一眼,微微垂下眼睛——啧,那也不要把这件事说给百里鸣岐听比较好,省得显得他倒贴。
而此时,百里鸣岐也正站在楼梯上往下看,恰好对上无是非的视线,便冷冷地说:“还不上来。”
无是非收回心神,没再看那位师弟一眼,快步走上楼梯,他跟着百里鸣岐跑了没几步,突然醒过味儿——不对啊!他又不是百里鸣岐的小弟,凭什么他说什么他听什么?
无是非突然不走了,站在原地叉着腰看向已经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百里鸣岐,叫他一声:“喂!”
百里鸣岐这时终于停下来,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
“有些话咱得说明白了,我现在虽然跟你们站在同一边,但是咱们是合作关系,我可不是你手下。”
百里鸣岐看着他挑挑眉,手同时在门锁的位置轻轻一划,门锁发出咔哒的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原来他们修真者锁门都是用法力锁的吗……这家客栈明明可以用房卡开门,安全性已经挺高的。
百里鸣岐推门进去:“进来说。”
无是非眼看着他进了房间,有些犹豫不定,他确实有很多话想问想说,也不能在走廊里交流……但是莫名其妙走进别人的房间又总觉得有些怪异——他俩又不熟。
……不过算了,现在也不是纠结那些事情的时候。
百里鸣岐住的客栈当然是阴山镇最好的客栈,但是这里毕竟属于偏远地区,再好也没府城条件好,所以一进门他就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个床上的铺盖,不太像客栈里的东西。
“沙发凳子可以随便坐,床不可以。”
百里鸣岐进屋之后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很端正地坐在他那张看上去非常柔软的大床上,怎么看怎么不搭。百里鸣岐把床铺得很软,寻常被褥上还铺了一层毛茸茸的毛毯,虽然说冬天确实这样比较暖和,但是……为人冷冰冰,却喜欢睡毛茸茸的床,这也太违和了吧。
无是非翻个白眼,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本来也没想坐你的床。”
百里鸣岐没理会无是非的辩解,开门见山地问:“除了你不是我的手下这一点,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
“等等。”
百里鸣岐突然打断他,严肃道:“在你说之前,我须提醒你一件事,以后离萧麟远一点。”
无是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萧麟?”
百里鸣岐皱了皱眉,然后抱住手臂,好整以暇道:“楼下那个是我师弟,名叫萧麟,你不认识他?”
无是非咧了咧嘴:“有过一面之缘,没问过名字,我哪儿知道。”
“是么。”
百里鸣岐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信了:“萧麟心思诡谲,常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想妙为,与他保持距离比较安全。”
对于这一点无是非倒在心里默默赞了个“是”——正常人会在给人签名时签上师兄的名字吗?
无是非收回心神:“我知道了……我接着说之前的事,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可不要当你的手下,知道吗!”
他说到这里微微抬了抬下巴:“我也完全可以选择别的世家,并非只有你们九皋氏族。”
百里鸣岐“嗯”了一声:“你想多了,手下我还是喜欢有能力又听话的。”
“……”什么意思啊!
无是非突然吐出口气,倚在沙发上,他有些郁闷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对星童子感兴趣,那个传言明显是假的,拯救修真界的关键……啧,如果真能拯救,还需要等到几百年后的今天吗?”
百里鸣岐看着他许久,脸上始终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在无是非说完之后,却道:“我也不认为这个世界还有被拯救的可能性。”
无是非抬起头瞥他一眼:“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星童子……你们是这样叫的吧?他的价值于懂它的人看来,并非拯救世界的关键这样直白浅薄。如今天下呈现乱势,但是百姓还能勉强生存,他们又为什么不好好生活,去考虑星童子、天地灵力?”
百里鸣岐说着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即便在大修真时代,真正能修行的也只有少数人,无法修仙的才是多数。普通人就算回去那个灵力充盈,天材地宝丰富的时代,也与修真无缘。所以……”
他说到这里看向无是非,面色沉静,凤眼含威:“真正明白你存在价值的,只有世家。”
无是非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一件物品来谈论,这感觉算不上舒服。
“但是世家也不会拿你来拯救什么天下苍生。”
无是非听得云里雾里,心下越发烦躁:“那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