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天空上第一次出现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手电筒。
楚雪木长得非常漂亮,真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皮肤很白,眉毛天然呈现古典的柳叶形,眼睛温柔又明亮,没有涂口红的唇泛着自然的红润。
干净美丽,纤尘不染。
或许是这么长时间她给他阴暗逼仄的环境里带来的光和陪伴,她在夏白眼里也有了天人明亮高洁的滤镜。
这样的天人张开的嘴巴时,有一个黏腻畸形的人正趴在那里,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她一直半趴在地上,两只细小的胳膊撑在洞穴上,是因为她没有腿,她就是从洞穴里长出来的,也就是连着另一个楚雪木的喉管。
时常被黏腻头发覆盖住的脸上,五官有细微的扭曲,并不是说长得扭曲,其实长得很好看,和另一个楚雪木非常像,只是像是被挤压过,因而看起来并不丑,只是有些形态诡异。
夏白身边的雪木正发抖,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仰头看向天空,这次眼里的光微微闪动着。
当那个美丽的女孩张开嘴,你会看到一个黏腻的头颅,向上仰的头颅上脸如薄血膜,五官狭小扭曲。
古时候,有些地方把双生子视为不详,认为他们天生相克,会为家族亲人带来灾祸。
现在有一种传言,多数双生子在胚胎中会互相竞争互相吸收,最后只有一个把另一个吸收进自己体内当营养的孩子出生,或者吸收不完全,一个双头、三腿,六根手指等畸形人出生。
没有人知道事实如何,在他们还是胚胎细胞时。
或许很多人出生时,体内就有另外一个灵魂存在。
两个楚雪木的存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别说被人理解和接受,连告诉别人都不能,那一个总想另一个她会不会孤单。
所以,她看到第一次收到的花束里有一枝豌豆花时,欣喜地给她看。
“雪木,你看,漂亮吗?这是豌豆花,豌豆是愿意跟根瘤菌共生的植物。我最喜欢豌豆花了,你喜欢吗?”
夏白和身边的雪木一起仰着头,看着那粉紫色的花朵盈满天空,两片薄薄的花瓣在深色的花萼上舒展,迎风轻颤,如一只只巨大翩然的蝴蝶。
喜欢。
豌豆花成了她们最喜欢的花,偶尔楚雪木会买一捧,漫天的豌豆花就会降临,清幽的花香会飘进逼仄的洞穴里,仰着头的她会慢慢趴下,像是胎儿蜷缩在母体子宫里。
后来,她更惊喜地发现了蝾螈,养在绿藻飘荡的鱼缸里。
“雪木,你看!你知道吗,绿藻在蝾螈还是胚胎细胞时就在它体内了,它们是人类最初无法理解的共生,植物和动物在胚胎细胞时就相伴长大,但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
“像不像,我们?”
“你就像绿藻,我就像蝾螈,我们一起长大,谁也离不开谁,永远共生在一起。”
“有一天,我们也会被人接受,也会有人能看到你。”
绿莹莹的天空上,蝾螈越来越多,不同种类不同大小。
楚雪木读完了本硕,又迎来了博士。
她常常会在实验室跟另一个楚雪木聊天,实验室的设备能让它们看清彼此。她们互相看着,一个满眼笑意,美丽非常,一个满眼流光,目无他人。
夏白已经能看懂身边的雪木,他知道拿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足以抵抗接下来漫长的黑暗和压抑。
楚雪木越来越喜欢这个专业,也越来越想成为一个医生。
她常常对另一个楚雪木畅想她成为医生之后,眼里光明愈盛,那俨然成了她的梦想,穿上白大褂,成为一个医者。
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她被一家非常好的医院录用了。
入职体检那天,她说:“雪木,我不做医生了。”
天空上雨滴斜斜坠落。
她以为她不知道,连夏白都知道,大学入学体检时,她逃过了眼口鼻检查,可是要做一个大型正规医院的医生,体检必然严格很多。
夏白身边的楚雪木完全趴下,将自己蜷缩在长发里,头发好像更加黏湿了。
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笑声说:“医生好累哦,还会遇到医闹,我只想和雪木一起过安静的日子。”
洞穴里的楚雪木很久才抬起头,向外伸直手,努力从洞穴中向外扯着自己。
夏白不知道她是想接住那雨滴,还是想碰碰天上的人。
后来,楚雪林成为和平医学院的辅导员,正式踏入了这家医院。
她是个乐观积极的人,很快调整过来,在这家医学院过得也很开心,仿佛忘记了梦想和近十年的努力,每天和另一个雪木一起种种花,养养蝾螈,看看书,倾尽全力地帮她带的学生实现医生的梦想。
这段时间,夏白和身边的雪木仰头在天空中看到了更多美丽的景色。
有一天,洞穴里并不黑暗,但也没有很多光,洞穴里的雪木和以往大部分时间一样,仰头等着另一个楚雪木,忽然身体紧绷,嘴里发出紧张防备的黏糊咕咕声。
夏白抬头,这次抬头不是对上美丽的景色,而是在阴沉的天空里看到了一双震惊又兴奋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么大,里面的疯狂和欲望更清晰,如恶魔之眼。
眼睛一晃而过,继而响起了让他们安心的好听的声音,“王老师,抱歉,我睡着了?”
那之后,夏白身边的楚雪木一直很不安很焦虑,几乎一整天所有时间她都仰着头等另一个楚雪木,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楚雪木每天都会跟她说话,给她看东西,但并不是每天都会看她。
当另一个楚雪木说她恋爱了时,不安和焦急达到了顶点。
“雪木,我们也终于遇到一个可能能接受我们,认识我们的人了,她好像就是我的命定之人。他是我们学院的一个老师,叫王巴丹。”
夏白身边的楚雪木用力挣扎嘶喊,脸上的五官都快变形了,嘴巴里只能发出咕咕呜呜的声音,像是某种小兽着急的呜鸣。
夏白伸手小心拍她的后背,她好像没有感受到,但他感受到了她细弱的颤抖,在黏腻之下。
另一个楚雪木把这完全当成了担心和恐慌,“雪木放心,我们聊到畸形时,他说畸形是世上的独特,这份独特是大自然的意外之美,该被好好守护,他是这样一个人啊。”
鱼缸里的蝾螈被端过来,用于安抚。看着里面的蝾螈和绿藻,楚雪木说:“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接受我们,应该就是他,如果世上有第二个人能看到你,应该也是他。”
他果然看到了她,狭长的眼里黯光一闪而过,“真是大自然的奇迹。”
“王老师,你有什么感觉吗?”那道好听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紧张。
“只觉得惊叹,又觉得心疼。雪林,这么多年你们一定很不容易很孤单吧,以后有我一起。”
天亮了又黯,一条红上泛白的怪物翻涌着进来,带来一阵熏人的热风,差点卷到他们。
那只怪物好像盯上了她,洞穴里的楚雪木呜鸣着躲避,怪物终于离开时,她奄奄一息地贴在洞穴上,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洞穴,有微不可见的小小水滴落入洞穴深处。
王巴丹:“雪林,你有没有想过雪木一直在暗无天日的狭小环境里生活很可怜,对她也很不公?她也想沐浴阳光,也想踩在大地上感受清风和花香,看看天空。她不是你的一部分,该拥有独立的自我。”
洞穴里的楚雪木拼命摇头。
她可以一个人叫楚雪木,木永远是林的一部分。
她们要一起长大,她有她的天空啊。
王巴丹:“我认识一个畸形儿专家,我们可以去看看。”
那片天空被撑大了很多,有个陌生的男人俯身看了过来,大大的眼睛在镜片后涌动着兴奋炙热的光,眼眶的红成为天空最鲜明的颜色。
冰冷坚硬的夹子夹住了洞穴里的楚雪木,翻来覆去地看。
无比刺眼的光落了下来,伴随着“咔嚓咔嚓”声,楚雪木捂住脆弱的眼睛,又被扒拉开,终于发出了很难被外面听到嘶喊声,红褐色的眼泪流满整张薄膜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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