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与半山(79)
岑深送到游廊上,扶着柱子,点点头。
“去找我啊!”桓乐向他挥手,挥舞间,小绣球开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于是在这钢筋城市的狭小的角落里,时间的宫殿开始剥落金漆,骤然亮起的光芒打开了勾连着过去的通道,也将少年的身影逐渐吞没。
在最后的刹那,岑深别过了头。他的身体紧绷着,视线微微越过院墙,抿着唇,眨着眼睛,最终深吸一口气。
攥紧的手渐渐松开,秋风吹干了湿润的眼角,他转身拿起背包换好鞋子,出门落锁。
西子胡同深处的小院里,就这样化作了一片寂静。影妖们面面相觑,看着庭中的落叶,颇有些被遗弃的委屈。
他们在想——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呢?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但旅途还在继续。
当岑深步履坚定地走出西子胡同,再次奔向那辆充满着奇幻色彩的北国专列,赶赴昆仑时,阿贵也正在前往北地的路上。
敖华带着他走水路,一路劈风斩浪,直面北方。
一千三百年前,桓乐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却还距离长安甚远。他仔细算了算自己跟长安的距离,花钱雇了马,绝尘而去。
他们都走了,却都走在回来的路上。
国外某个偏僻小镇的街头,穿着破旧皮夹克的流浪艺人还在演奏着充满游子哀思的音乐,欣赏者寥寥。没有人会停下来问他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因为他也还在寻找。
音乐声中,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在街对面的电影院停了下来。流浪艺人忍不住抬头看了他几眼,因为他看起来跟周围的景色是那么的风格迥异。
那是一个东方男子,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但那一身气度却让人印象深刻——他像个老派绅士,但那冷峻优雅的模样又让人忍不住想起教父。
“先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还有中国的电影上映啊。不过这海报遮着脸,看不出是谁啊……xu?xu是谁啊?哎不管了,反正挺有缘的,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少年,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可他的先生显然并不领情,转身便沿着并不宽阔的街道继续前行。
少年急匆匆跟上去,又不厌其烦地说着话:“先生,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啊?”
“先生,四爷都醒了好久了呢,祖国母亲需要我们啊先生!”
“……”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该走的人总是要走,该回来的人也总会回来。
奔驰的骏马终于将少年带回了他的长安,仰望着巍峨城墙,他忍着眼角的热泪,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周围的人奇怪的看着他,想着又是哪个热情洋溢的傻子在冒啥话,但目光触及到那张俊逸的脸,又纷纷倒戈。
大半的人看他少年英俊。
小半的人暗里通风报信。
朱雀台强大的情报网遍布全城,桓乐刚刚入城,他回来的消息就已经通过层层传递,被放到了桓平的案头。
此时距离桓乐离开大唐,已经过了半年。
可见小绣球的落点仍然不够精准。
“爹、娘!我回来啦!!!”桓乐下了马,直奔桓府,步履生风。他的心情是如此激动,甚至暂时冲淡了他对岑深的不舍,可他没走几步,就发现情况不对。
静,太静了,怎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别说爹娘在不在家,门房老周呢?又在如厕的时候闪了腰吗?
“老周?老周?”桓乐狐疑地四下探看,甚至伸手握住了刀柄,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然而就在这时,斜里忽然冲出好几个奶娃子,张着双手直往桓乐身上扑,“小蜀黍!小蜀黍你回来啦!”
桓乐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正着,也亏得他在一瞬间就分辨出他们的身份,把拔出一寸的刀又收了回去,否则糗大了。
“大宝、二宝、小豆子,你们娘亲呢?祖父祖母呢?老周呢?”桓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比三个奶娃子还要快,直把人问懵了。
愣了好几秒,个头最大的大宝才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回答他:“娘亲在家里哦,祖父祖母也在家里哦,老周也在哦,爹爹也在哦!大家都在哦!”
“小蜀黍不在哦!小蜀黍刚刚回来!”
“小蜀黍你去哪里了啊?”
“你去了好久哦!”
“你再不回来小豆子就变成大豆子了哦!要发芽了哦!”
三个人两个扒腿一个扒腰,把桓乐给定在了原地。小豆子年纪最小,也最馋,狗鼻子还特别灵敏,眉头一皱就发现小蜀黍的包裹内有乾坤,于是小肉手一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拿下包裹。
“哇!”三个人发现了好多来自现代的零食,虽然他们没见过,但闻味道就知道能吃啊。
能吃的都是好东西。
他们并不介意这些东西长什么模样。
三人迅速把魔爪伸向零食,反正小蜀黍最疼他们了,但今天的小蜀黍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蜀黍了,抬手就是一人一个大板栗,“小贪吃鬼,这些可不能动,这可是我媳妇儿给我的!”
“啊?”三人捂着脑袋齐齐抬头,还不明白媳妇儿是什么意思。
可明白的大有人在。
“咚!”一声闷响,桓乐背后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痛得差点儿跪在地上。紧随而至的是疾风骤雨般暴怒,劈头盖脸砸下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还媳妇儿?你出门半年去哪儿拐的媳妇儿?啊?!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老子娘了?!无媒无娉,你倒是说说你出去祸祸谁了?!还离家出走,长能耐了是不是?”
“爹爹爹爹!”桓乐一个箭步躲开,“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玉清,关门。”桓大老爷冷着脸,甩了甩手中的棍子,家法技能时刻准备发动。这个技能的名字叫做——关门打狗。
桓乐绝望地往门口看了一眼,他的好大哥桓平就站在那儿,顺手带上了门。
再回头,他大嫂扶着他娘也来了,两个往日里对他最和蔼的女人好像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大宝二宝小豆子,到娘亲这里来。”他大嫂还把他最后的希望给叫走了。
桓乐在心里哀叹一声,抱着头跪在地上:“爹你打轻点儿啊,我媳妇儿还等我回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桓大老爷:还敢提媳妇儿,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狗腿。
第89章 两处
桓乐归家后的生活, 可谓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在他二哥和阿姐归家之后。比起老爹来, 这两位才是从小跟他打到大且惯会下狠手的。
桓乐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还把岑深的照片给他们看,再往二老跟前一跪,算是让这未过门的“儿媳妇”过了明路。
儿媳妇忽然变成了一个男人,这还不要紧, 这男人还是一个一千多年以后的人,就让人有些无法接受了。
桓府众人, 一度震惊到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是桓乐幻想出来的。
可他们深知桓乐的脾性, 这幺儿虽然鬼机灵, 可断不会在这种事上寻大家的开心。更重要的是,半年不见,桓乐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遇事比从前更沉着冷静,心性也比从前更稳定,眸光中总是带着一丝坚决, 渐渐的竟有了些威仪。
若不是他还如从前一般爱笑,也惯会撒娇, 桓夫人都要以为他被人换了芯子。
久而久之,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岑深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从没有出现在这个家里, 但他永远活跃在桓乐的口中,他的样貌、他的喜好,活灵活现的勾勒出了一个现代五好青年的模样。
桓乐还把他的照片都摆在自己屋里, 空闲时便画上两笔,画中的人或清冷或含笑,总之都是那一个。
桓夫人有时独自来幺儿房中,看着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想起儿子跪在他跟前说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怅然无语。
世事总是难料,当如何?自洒脱。
桓平和夫子的事情,被桓乐瞒了下来,不欲与他人细说。归家后的第二个月,他又专程去百花楼赢了一坛酒,跟桓平一道去了趟夫子的家,坐在院中喝了个不醉不归。
其实有些话根本不必说出口,兄弟俩个顶个的聪明,自然什么都明白。
“哥,我敬你。”烈酒入喉,桓乐一时高兴,倒真把自己灌醉了。桓平便又像小时候一样,背着调皮捣蛋的弟弟回家,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可桓平仍然觉得桓乐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责任。
桓家二老在桓乐归家后没几年,就宣布隐退。他们职责已了,可不愿意继续留在长安,
为了瞒过世人的眼睛而把自己变作老头老太太的模样。
于是,桓平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新的桓大人,而桓乐也逐渐接过了朱雀台的权柄。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人们来来去去,朱雀台永远矗立在长安的东南角,直到随着这个伟大的王朝葬于乱世。
桓乐通晓未来,但他并没有阻止。大厦将倾固然令人悲伤,但当朱雀台倒塌时,他也早已不在长安了。
桓平疼惜自己的弟弟,也曾问他是否要找一个伴。对于桓平来说,一百个岑深,也是比不上桓乐一根手指的。
可桓乐总是面朝东方,心怀希望。微笑从不曾从他脸上褪去,他总说,阿岑还在等他。
他的阿岑是世间最好看的人,没有旁的能比得过他了。
而他桓乐,值得最好的。
桓乐也拒绝了大嫂想要将小豆子过继给他的提议,他觉得他的大哥大嫂总是把他当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处处顾念着他,远不如他那四处游山玩水的爹娘来得潇洒。
而且,桓乐并不觉得孤单。
他时常想着岑深,但只要知道自己在故乡那么久,对于岑深来说只是一趟北国专列的时间,心里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负担。
比起岑深,他更担心阿贵会不小心在北地嗝屁。虽然阿贵总是嘴欠,可桓乐还是很喜欢他的。
他也总会遇到很多爱他的人,爹娘时常给他捎来远方的信件,且令人值得欣慰的是,阿姐终于嫁出去了。
英俊的弟弟亲自送阿姐出嫁,唯一令他感到不满的是,姐夫竟是个不会舞刀弄枪的酸腐文人,亏他还是个妖怪。
而他那彪悍的阿姐,选择跟他隐居在江南的小城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夫人。
他问阿姐你究竟喜欢姐夫哪儿?
阿姐说:他好看啊。
桓乐遂什么都不问了,因为姐夫确实好看,而且他久而久之发现,阿姐跟姐夫在一起的时候,像个强抢了民男的土匪头子。
姐夫总是被她逗得脸颊发红,好好一个白面书生,愣是红得赛牡丹。
人世匆匆数百年,桓家的儿女们逐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各奔南北。便是最浪荡不羁的二哥桓容,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而后,春去秋来,生老病死。
桓乐离开长安后便开始潜心修炼,时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闭关,时而去红尘中历练。没过多久,他过人的天赋便开始展露锋芒。
当大家都老了,一个个离开的时候,只有桓乐,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永远是个少年模样。
宋,靖康二年,桓乐打马行出开封,选择了再一次的时空穿梭。
现代,还是那个最适合吃蟹的秋季,还是桓乐离开的那一天,岑深乘坐的北国专列才刚刚离开北京。
奇妙的是,他依旧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阿贵,对面坐着的也不是一个娇羞的姑娘。
孤身一人时,总是会想起很多事情。尤其是当你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时,过往种种便如幻灯片一样在你的脑海里闪现,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的,都是一部主角为“我”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