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一百岁(111)

　　虽说中国画更注重神韵，不比西洋画的传神，可是清欢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画中之人……就是自己。画卷的材质是丝绢，凭那触感，那沉淀的色彩，清欢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至少几百年的古物——如果画上的人真的是自己，可是清欢的前世薛让的记忆里并没有跟狐族交涉的记忆，怎么会……
　　“这幅画是出自王之手。”阿曼婆婆这时开口道。
　　“古月华？”清欢吃惊道：“是他画的？可是他从未说过他原来认识我……”
　　“因为，”阿曼婆婆注视着清欢：“因为他忘记了，他忘记了有关你的事情。”
　　“忘记了……”清欢沉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说方才清欢还有诸多怀疑，可是现在他几乎信了——因为那上面的彼岸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曾经作为黑无常在地宫待过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就连现在地宫的白无常重茄也不知道。
　　“你和王初识在一千年前，那时正是老狐王和王后过世，后来真正有交集是在两百年后，也就是王被下毒那段时日。”阿曼婆婆回答。
　　清欢回想气古月华说过的画，他说自己被下毒以后，昏迷了一年时间，而对于那一年的记忆他却没有，他认为是魂魄无根无形，三界浮沉的关系……如果和阿曼婆婆说的话连起来，那就是说那一年时间古月华和自己在一起？……当时他在地宫，其实古月华的魂魄就在地宫？！这样似乎一切都好理解了……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带着王回来，等王醒来以后就离开了。”阿曼婆婆说：“你那个时候说，和你在一起的人都会被你带累，所以你还是一个人的好，你告诉我不要向王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后来王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你的事，我也从此再没提过。你曾经说过，不会再踏足狐族的地界，也不会再见王，我也以为你们此生也不会再见……”
　　难怪……难怪那个时候阿曼婆婆看到自己的时候那么惊讶……
　　清欢沉默了下：“这件事，古月华真的完全不知道？”
　　“是，整个狐族见过你的人除了我就是两位长老，但是他们一个已经仙逝，一个云游不归，而且过去了那么久，族里没有人知道，王自己也不知道。”
　　清欢叹口气，看着阿曼婆婆：“阿曼婆婆，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不只是古月华，就是我，也已经不记得了。我的这一世满满算下来，也不足百岁，原来的事有记得的，也有不记得的。对我来说，都是过往。所以抱歉，我违背了原来的承诺。但是，古月华与我的相遇真的是完全偶然，本来就是他不记得我，我不认识他，就等同于两个陌生人相逢相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哎……孽缘啊……”阿曼婆婆连连摇头：“那时王醒来以后，性情变了许多，料理了族里的事之后，更是整日无精打采，无所事事，他曾经和我说，自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后来终于呆不住了才离开狐族，四处云游，这几百年来，就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偶尔回来一趟，倒是越发成熟，喜怒也不行于色，我也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直到前段日子，他突然就回来了，我看着人似乎不一样了，他问了我关于紫麒麟和龙神的旧事，我想着他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问他因由他说是为了一个人，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离开的时候他说会很快带那人来涂山见我……他也确实把人带回来了……只是……”
　　“只是你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我。”清欢苦笑：“我也想不到……我和古月华还有那样的因缘际会……罢了，这件事我只当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也再不要提起，我会远着古月华，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
　　阿曼婆婆抬头看着清欢：“真的？”
　　“是，我保证。”
　　“……好。”
　　只是，两人都不会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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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欢从阿曼婆婆那里回来，却看到古月华早就等在门口，他看到送清欢回来的两个狐姬，问清欢：“你去婆婆那了？”
　　“嗯，”再看到古月华的时候，清欢心里不可能不为所动：“我晚上睡不着出去的时候遇到了阿曼婆婆，她请我去喝茶，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婆婆居然请你喝茶还和你聊天，”古月华笑了：“看来你们还是挺投缘的。”
　　“阿曼婆婆挺和善的。”
　　古月华让两个对他行礼的狐姬离开，才对清欢说：“你们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就是一些闲话。”
　　古月华挑了挑眉：“婆婆的性格可不怎么喜欢说闲话……该不会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吧？”
　　清欢一怔，心下一虚，脸上倒还算镇定：“你想多了，说了只是闲话，你若是不信，明天自己去问阿曼婆婆。”
　　“别这样，我就是问问，这么严肃做什么？”古月华揽住清欢的肩膀：“好了，快去睡觉吧，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嗯。”
　　古月华送清欢进房，在关门的时候，清欢的手顿了顿：“古月华……”
　　古月华对着清欢笑得温柔：“怎么了？”
　　“你……”清欢抿了抿唇：“你也早点睡。”
　　“嗯。”
　　清欢关了门，古月华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了，面无表情之外，眼底还有一层寒意。


第158章 狐王和狐后
　　他去看过那个男人，他是狐族的王，姿容俊美，自有逼人气势，可是此刻被锁在狱牢之中，身上满是被地藏贴着的封印，即便如此，他也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直到最后一丝气力都殆尽，可是他的眼中仍旧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你这是何苦呢？只要你肯放弃，受些苦累便可以返回人间继续做你的狐王。”他站在外面对狐王说。
　　狐王冷笑：“本王既然来了，要走也是带着王后一起走，若是寻不到王后，本王宁愿在这地狱之中化为灰烬。”
　　“狐后阳寿已尽，自然要魂归地府，天道伦常，你是狐王，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你若是违背天命，受罪的还是自己。”他如是对狐王说。
　　“你们这些鬼差，只知道夺人性命，你们懂得什么叫‘爱’吗？本王和王后从相爱相知到相守已经数千载，本王曾说过要和王后同生共死，所以，要么救出王后让她还阳，要么，即使是死，本王也要同王后一起。”狐王此时浑身狼狈，可是目光坚定，整个人在这黑暗的狱牢中似乎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从狱牢出来，遇到子皿，他问子皿：“子皿，你知道何为‘爱’吗？”
　　子皿望了他一眼，回答：“‘爱’是人间的玩意儿，也是最多余最无聊的东西，须知多少人为它所累，被迷了眼，招致烦扰。你且看看奈何桥上有多少幽魂吧，忘不了前尘的爱恨情仇，才要上这奈何桥……若是没这许多事，也省了我熬这么多汤。”
　　他在那忘川河边坐了许久，始终悟不了，于是他去找地藏。
　　地藏说：“人世间凡是有灵性的，皆要受苦。生老病死逃不过，求的多，舍的少，加之爱恨怨憎，苦不堪言。而唯有爱，是最磨心志的，稍有不慎便会转为罪孽。”
　　“那‘爱’便是‘孽’？”他有些懵懂。
　　“是孽，只是这孽却是世间存活之根本。”
　　“菩萨，弟子不明白。”他困惑道：“既然是孽，便要消除，那只要人间无爱就好了，是吗？”
　　“人间若是无爱，”地藏微笑：“与地狱有何差别？”
　　“菩萨……”
　　“爱无错，只是贪不得，欲要有度。”
　　“贪……欲……”他重复着，心里有些朦胧的东西，似乎要冲破，可是却始终有一层隔膜。
　　“你如今不懂，日后自然会明白。”
　　“那狐王和狐后……”
　　“命劫注定，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去处。”
　　后来，狐后为了替强闯地宫扰乱地府的狐王赎罪，甘愿被流放无境之国——无境之国，一个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界，在三界之外，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没有止境，在那里流放，即使走过了四季，可能也看不到另外的灵魂，更何况，据说，那里并没有四季之分，不是冰天雪地就是狂风暴雨，或者是漫天黄沙，天气恶劣，不堪设想。被流放在无境之国的灵魂孤独、寂寞、绝望，偏偏生命如同国境一般没有尽头，只能一直流放，一直流放。
　　狐王得知以后，痛苦万分，不肯回到人间，甚至在地狱之火中自焚，以期成全。
　　地狱之火的威力，即使是不意碰到一点点也是痛灼挠心，看着那在地狱之火中依然面不改色的狐王，他心里对“爱”这个字的认知却更加迷惘了。
　　地藏出现得很及时，他的一句话，即便是十殿之王也很听从。
　　狐王如愿以偿，他也被放逐无境之国。
　　奉命押送狐王的就是他，狐王请求他让自己回狐族看自己唯一的儿子最后一面。他答应了。
　　他看到了那个狐族的王子，只有三百岁的小王子尚且还是个孩童的模样，聪明乖觉的模样，一看就是平日里被父母和臣下宠坏捧惯了的，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也仍旧是个孩子，找不到父母看不到父亲时也会哭。小王子哭得稀里哗啦，哭得睡着了，满脸都是泪水。
　　狐王入了小王子的梦，父子相会，梦里的小王子激动地扑进狐王的怀里，说着许多撒娇的话。而狐王深知从此一别，此生怕是不再相遇，他以往虽然娇宠稚子，可是此时又恢复了严父的模样。他教训了小王子好些话，包括把王位传给小王子，叮嘱他管理好狐族的事务，以及狐族各方势力的权衡利弊——这确实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也是一位优秀的父亲，可是，今日他选择了这条路，注定把所有的优秀都变成了不合格，他注定要负许多人。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只是，于他，别无选择。即使心疼，这一刻也必须严厉。不过狐王对小王子的教育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时间并不允许。
　　“狐王，时辰到了。”他在一旁提醒抱着儿子的狐王。
　　狐王目光一沉，即使不舍和不忍，也只能放开儿子。
　　“你是谁？你要带我父王去哪里？”小王子抓住他的衣角，板着一张小脸极力做着威严的模样。
　　“我只是一个接引的差使，接送魂魄去往该去的地方。”
　　小王子看了看自己的父王，又问：“那是哪里？”
　　他看着连自己的腰都不到的小王子，试着向他父王那样摸摸他的头，说：“那是你去不了的地方。”
　　小王子并不拒绝他的碰触，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坚持不懈地问：“什么样的地方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小王子，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带着依依不舍的狐王离开，小王子被孤单地留在了他的梦里，不知道他醒来以后会不会真的把这个只当做自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