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35)
白则点点头,凝视着金光闪闪的大海,呢喃道:“七月了。 ”
人间七月流火,海上风平浪静。天罚过去,东海封海已经近两月,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整片东海宛如一面凝固的镜,映照一切,却无甚生气。
“再过些日子,天要转凉了。”小龙虾说。
“哦……”白则应道,又问:“秋天来了吗?”
“快了。”
“那冬天也快了。”
“日子是很快的啊,太子爷。”小龙虾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春夏秋冬,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知道啊。”白则慢慢地说,“我对时间没有感觉。”
他能活太久了,人间一年,在龙的感知中可长可短,可以是一瞬,也可以长至一生。这大概是种与生俱来的好处与痛处。
在他愣神的时候,身后的崖石上,一只硕大的老海龟慢慢爬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苍老低哑的声音叫他:“太子爷。”
白则回过头,站起身来,海风抚着衣袖,荡出一道圆,“老王八。有事?”
他喊人向来不客气,天大地大一视同仁,老王八也不恼,只慢慢地说:“您在蓬莱呆了多日了。”
白则闻言,点点脚尖,划拉脚下的空地:“怎么,还不让我呆了。”
老王八笑笑,说:“蓬莱再清净,到底在东海里,也不是什么避世之地。太子爷,您该回龙宫了。”
白则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龙宫闷,再呆几天。”
“几天几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老王八仍旧笑,“但有些事,终究逃避不了的。”
白则也笑,咧开嘴又很快收回去,“你知道我在逃避什么?”
老王八摇摇头:“老朽不知道。”
“那你就不懂。”
老王八笑道:“太子爷,老朽不知道您为何神伤,但天下的事,无论什么样,都有同一个来源。”
“什么?”
“欲望。”
白则愣了一下,自己重复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欲望。”
“太子爷从前的欲望,只是想闹、想玩、想游戏、想人间种种,直白简单,没什么不可说的。”老王八说,“但如今回来,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您想爱了。”
“爱?”白则问,“我只是感觉很痛,难道想爱与痛一直如影随形?”
“也并不是都这样。”老王八说,“您只是还没有能力承担您的爱。”
没有能力承担。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白则踉跄了一下,脑海翻滚,想起那大雨巨浪,想起黑蛟,想起红龙,想起天雷和鲜血,还有一根金灿灿的龙筋。
他在沉水镜里看见了九十五年前的一切,隔着漫漫时空目睹了黑蛟受难的全过程。剥皮抽筋的疼痛必然是撕心裂肺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内脏也跟着移位。
过去的影像走马灯般结束,龙王负着一身未愈的伤站在他身旁,声音嘶哑沉重,为他判下死刑:“当年沈渊未化完的龙筋,由赤睢带回,埋入了你体内。”
“……我……?”
“九十五年前,正是你的孵化期还没结束的时候,黑蛟突然化龙,前几天天象便不稳,赤睢原在人间游历,闻讯赶回东海。我们本想用灵力为你合下护阵,但恰好遇上沈渊提前了两天过江入海,天雷震动东海,你受惊吓,筋骨还没长全便破壳出生……”
龙王话说到这便停住,咳嗽了好几声。白则已经全然懵了。
“我……我身上的筋……”他浑身颤抖,“是沈渊的?”
龙王叹了声气,点点头。
“筋骨不全,龙身便残,出生后活不了多久。赤睢因此大怒,又是救你心切,不顾阻拦,破坏了沈渊的渡劫局,从他身上取下半截龙筋给你。”
“不、不可能……我……”
“一条本该化龙的蛟因他而不能化龙,坏了天道,破了规矩,此事一出,更惊动西方佛祖。”龙王言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好几下才稍缓过来,把接下来的事讲完,“他一人抗下所有事,次日便有十八罗汉亲自东来,捉他去极乐界领罚,于是剥除龙籍,褪洗不死身,到西方须弥山的寒泉里坐禅一百年赎罪。”
浑浑噩噩地听完,白则的耳朵大脑一起嗡嗡作响,胸膛脊背内脏忽然冰刺得他无法忍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僵在那好一会儿才反过神来,伸手就要像挖逆鳞一样去挖自己脊柱上的筋,“那我……那我还给他……不是我的,我把龙筋还给他……”
手指还没触及到胸口就被拦下了,一直在远处含泪默默看着龙后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泣不成声,道:“小则,那黑蛟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筋长在你身上,你剥下还他,他化不了龙,你也要死呀,别傻、别傻……”
白则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那被母后紧紧握住的腕子不受他控制地、大幅度地颤抖着。
他竟恨那是一双属于龙的腕。
日出时分往往伴随涨潮,碧蓝海水哗哗地涌来,冲刷蓬莱岛岛沿的沙石,拍击崖岸。白则侧过身,面朝大海的西边,瞳孔没什么聚焦地眺望着远方。
小龙虾抓着他的鞋履边缘,抬头费劲地看他。
活了很久很久的老王八脸上仍挂着平和的微笑,一如当年。
“你说得对。”白则应道,“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老王八摇摇头,说:“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永存的,就像东海,未来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太子爷,您别把现在看得太绝对,您还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是个很慢的过程,”老王八说,“老朽活了几千岁,也不敢说自己长大了。”
白则垂下眼。
“您的长大还很远。”老王八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您脱离了东海,也能骄傲而疾驰地活着——那时候您才算长大了。”
白则看着海,沉默半晌,忽然笑出来。
“日子很快,长大却很慢。”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日光偏斜而映射出的金色小环,“我是得回去了,老王八,你得逞了。”
裸露的皮肤上,银色的鳞一片片浮现,一声厉鸣后,海上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龙。
白龙对崖石上的老王八说:“下次见,我一定长大了。”
第37章
向晚楼在后来有收到过一些信。
那会儿已经是新启二年的深秋,沈渊的眼睛慢慢转好,看得清远处的东西了,也认出捎信来的鸟,大翼白羽,身上沾着潮水味,应是来自东海。
信都是黑底的锦帛,融金作墨,在人间价值连城,就这么一叠叠地寄来。打开看,字迹很稚嫩,不消多看便知是某条年幼白龙的手笔。内容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多是平时见闻,没什么重点,流水账般说了半天,最后归结一问:最近如何?
海鸟每隔差不多半月飞来一次,风雨无阻。锦帛很厚重,总是湿漉漉的满是海的咸腥,洗干净叠起来,陆陆续续放满好几个抽屉。
但沈渊从未回过信。
再后来,向晚楼出了事,他离开扬州,楼跟着荒了,也就收不到信了。
这事儿,还与那只花斑蛟有关。
那是新启三年隆冬,扬州下了雪,天冷得要命,十里街生意冷清。午后雪更大,姑娘们懒动,聚在二楼嗑瓜子聊天,三楼便空了。
也不是真空,昨晚还是来了几个客人,留宿在房里,过午也未起,大雪天的,都兴美人在怀不出门。
而白则走后,四楼一下子变得很空,沈渊也不怎么上去,汪濡又在开春前回了漠北,住那儿的便只剩下司泉。
早前给他设的那条不可踏出的线在白龙回东海之后失去了意义。总囚着也不好,何况他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沈渊开了口,便随他走动,只是别出这楼。最初也考虑到,反正这小蛟断了尾巴,腿脚不便,想跑也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