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27)
一切都浑浊起来,像回到了水下。昏沉之际,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渺远而熟悉,是在叫“沈渊”。
沈渊费劲地转过头,倒塌的房屋间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朝这跑来。
“汪濡。”
沉沉的挂念忽地能暂时放下了,他眼前黑得厉害,手一滑,人歪歪地栽下去,像颓了玉山、倒了苍松。
两个人倒在一起睡过去,凭他身后乱哄哄、热辣辣的人间。
十里街已被大水冲得破碎混乱,画舫没了,小楼倾了,石板路变得坑洼泥泞,没退去的水还在其间咕嘟咕嘟地窜。
一面儿的红楼青苑里,只有向晚楼还完完整整地立着,洪水大雨只刮去它屋顶的几片瓦,别的半分未损。
天灾下的扬州早没了寻花问柳的人,无家可归的灾民叫苦连天,躺在街道两旁哀呜,身上发出阵阵水腥味,在烈阳下招来蚊蝇。
沈渊垂下眼,放下竹帘。
室内没有几缕光,阴凉到森冷。他刚想摸索着给自己倒杯茶,房门就轻响三声。
“进来。”
一袭月白浅青的袍子,是汪濡。
药味扑面而来,汪濡端着碗走到他面前搁下,问:“怎么样,好些没有?”
沈渊摇摇头,“没什么效果。”
“仍看不清?”
“嗯。”沈渊皱眉闻那苦涩的药味,“伤到了经脉,本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你这几年是怎么了。”汪濡在他身边坐下,“像人老了一样,伤越来越难好。”
沈渊自嘲一笑:“可能是真的老了吧。”
汪濡看着他,看他端起碗来把药一口一口咽下去,平日里又直又稳的手腕分明在细微地颤抖。
喝完药,沈渊闭上眼,却听汪濡声音压抑地说了一句:“你的妖力,在消散,对吗?”
暗室寂静,好久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两只冷血动物极轻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回答,汪濡追问:“因为那根筋,对不对?”
又是沉默。沉默给了汪濡答案。
屏住气,颤巍巍地问:“还有多久?”
沈渊松了口,直截了当道:“若慢慢撑着,最长也就二十来年吧。”
“短呢?”
“五年。”
五年,汪濡知道这数代表什么。西天那条红龙百年的罚尽了,沈渊是要他血债血偿——抱着必死的心。
“萧艳知道么?”
“知道。”沈渊轻叹,“我先前告诉过她。”
汪濡喃喃念道:“原来只我一个还蒙在鼓里……”
对他们这些能活上千年的蛟来说,二十年转眼就会过去,五年又会短成什么样?
偏沈渊又说,“好了,总要来的。”
“你老这样。”汪濡丧气般垂下头,还想说什么,嘴唇启合好几次,最后还是叹口气,把话都憋了回去。
“我这眼睛怕要再养些月才能恢复,现在看什么都花。”沈渊说,“你替我去西郊走一趟,清点一下仓里还没坏的粮食,无论多少,都拉过来布施掉。”
汪濡浑浑噩噩地点头。
“再有……他醒了么?”
又是龙。汪濡胸口堵得慌,不太乐意地回答:“还没。”
“伤呢?”
“你替他担心什么。”汪濡转过头,只片刻,又好似自暴自弃地答:“已经自行愈合了大半,没两天就能好全。”
沈渊:“……好。”
“走了。”汪濡说着站起身来,“对,萧艳说过两日,她恢复好了就来看你。”
沈渊无奈,“让她安生歇着吧。”
“你知道她的,认死理。”
吱呀,房门关上,话语的尾音和脚步声被隔绝在门外。
暗室不大,满屋子药草汁液的气味。沈渊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去倒茶,自斟自饮。
他想白则早些醒,这昏睡的时日着实长了。何况他还有一腔话要说,好多问题想问。
凝下神,他听见大海波涛阵阵,柔软安静,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而那晚的汹涌杀机仿佛只是一场梦。
“东海南川……你究竟是从哪儿来?”
第29章
阴沉血红的天里乌云翻滚,瓢泼大雨中、电闪雷鸣间,东边大海咆哮着滚滚奔来。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眼前模糊一片,血和雨浇了满脸。
他抬头,看见漆黑的夜、漆黑的眼。
忽地,蛟化了形,鳞片闪着内敛的金光,澄明透亮,像极了龙。
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唤一句“沈渊”,就听见隆隆雷声,耳畔刮过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另外的、熟悉的、比雷还要沉重的声音。
可明明一点也不响,明明没有夹杂多少怒意,明明只是不见波澜、无怨无情的一问,语气就像沈渊平时说话时,他却哽住了喉,遍体生寒。
——“我的筋呢?”
大梦惊醒,浑身都是湿汗。
视线模糊了好久才逐渐清晰起来,白则定睛看了看,恍然发现那是一层床罩。
噩梦退去,现实竟意外安稳。他的大脑空白许久,终于迟缓地回忆起来。
雨停了,潮退了,太阳出来了。
洪水已经结束了。
白则伸开手脚动了动,身上并不疼,内外伤大概都已经自行愈合了,那么他睡了起码有三天。
翻身坐起来,环顾四周,青色纱帘挡不住整面阳光,窗外的夏日正透过密密的孔隙钻进来,室内有些燥热了,但空气中有股凉气,格外舒适清爽。
他爬过去拉开纱帘,看见离床边三四尺的地上放着一口青瓷小缸,里面盛放冰块,化了大半,正冒丝丝白汽。
房间还是熟悉的那个房间,四楼走廊尽头,沈渊关他的房间。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仍受着罚,白则一时间没敢下床,看着木地板踌躇发愣了半天,刚想伸腿踩下去,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卡了。
他吓得赶紧缩回脚。
进来的人一身小厮打扮,手上端着一盆粗冰,一见他醒了,立刻站直,“您,您醒了?”
白则也看着他,半晌,问:“沈渊呢?”
小厮啊了一声,想起了什么,接着便忘了自己来此的任务,连连后退,说:“小、小的这就去,禀、禀告沈爷!”
说完拿着冰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甚至忘了掩门。
忙乱之间,他想,这位公子是怎么长的,这样好看。
知道白则醒了,沈渊睁着一双半瞎的眼上了楼,小厮伸出手本想帮忙搀着,被他一把甩开。
小厮在后面,抬头偷瞄几眼他的背影。黑衣裹身,肩膀宽阔,身形虽略显消瘦,却还是挺拔笔直。步履之间没有停顿,脚步也无虚浮踯躅,完全看不出他此时患着眼疾。
穿过长长的廊,他在尽头那间房间前站定,离敞开的门还有两步之遥。
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几乎是近乡情怯般的感觉。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沈渊”。
语调上扬,欣喜又迟疑。
这声呼唤让沈渊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白则这样叫他,无论前路何阻,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克服一切奔向他。
沈渊叹了口气,绕过房门走了进去。
窗开着,早晨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层金辉。中央的大床上,青色纱帘被撩开一半,白则坐在床沿,可惜他只能看清一个身形,也难以猜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沈渊慢慢走近,在白则身前停住,眯起眼,自然而然地捏住他的下巴,伸出手指剐蹭了一下下颌的皮肤。
全是骨头了,没有半点肉。
“瘦得太厉害了。”沈渊说,“既然醒了,回头吩咐厨房给你补补。”
而白则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脸上,乖巧地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沈渊注意到了这没有遮掩的滚烫视线,却也没有躲避。
他现在瞎着,仗着自己看不清,也就没了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