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36)
她缩着脖子问:“莫非……是花茶有毒?”
“花茶?!”
哪怕化作灰烬,陆桓城也认得出这花苞的颜色与形状!他夹起一朵递到环翠面前,差点戳瞎她的眼睛:“这是夹竹桃!”
环翠大惊,怀中茶盒应声跌落,洒开了满地的碎叶枯花。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
有人算准了母亲的习惯,夜访佛堂,悄悄往云雾茶罐里混入干枯的夹竹桃花叶。环翠每日烹茶,心思疏懒,本就不会细看,何况今早天色晦暗,照不清罐内何物。她便与从前一般随意抓取,稀里糊涂地将夹竹桃与茶叶一同烧煮,煮出了一壶毒汁!
夹竹桃毒性极大,又专门攻心,少许汁液便能夺命,当年寥寥数朵便害得桓宁身死,如今母亲体衰心竭,偶染风寒也要折腾去半条命,哪里扛得住花毒摧残?
究竟是谁?
母亲向来信佛施善,从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怀着阴险歹毒的心肠,要用陆家最忌讳的夹竹桃毒杀她?
第三十一章 小道
陆桓城听闻大夫已在路上,便派人去泰安堂捎了一封口信,提前买回解花毒的药材,以便大夫赶到后及时择取。
一刻之后,泰安堂的程大夫风尘仆仆赶到。他是个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头,有阆州第一神医的美誉,身边跟一名提壶拎药的学徒,年纪尚小,但眼神与动作都很机灵。师徒俩前脚走进西厢,后脚就把陆家兄弟赶了出来,垂下门帘,专心为陆夫人看诊。
外头天气阴郁,烈风剌剌,吹得人头疼欲裂。
陆桓城提议去东厢等候,二弟冷冷地板着一张脸跟在后头,刚进门就揪住陆桓城的衣领撞到了墙上,恶狠狠地道:“夹竹桃!三番五次都是夹竹桃!一棵树,几朵花,挥铲下去就会断根的东西,它要是没成精,能搅得我们全家血流成河?哥,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承认么?”
陆桓城反问:“承认什么?”
“承认你养的晏琛是一只花妖!要害我们全家!”
因为恐惧,陆桓康用力吞咽着口水,血丝遍布的眼里尽是愤懑:“他无父无母,来路不明,大老远地在江北缠上你,为什么?为了报复!你五年前铲了它的根,烧了它的叶,它是来寻仇的,要灭陆家满门!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只要晏琛一日不离陆家,我们还会有血光之灾!”
陆桓城闻言,目光霎时冷若寒霜,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手掌猛地使力,推得他猝然倒跌了几步。
“你成天捧着圣人之言挑灯夜读,却牵强附会,编排这些妖异寻仇之说,与街头说书的有什么两样?是不是非得晏琛死在陆家大门外,你这张嘴才能闭上,才能不针对他?!”
“他怎么会死在外头?人都是他杀的,谁杀得了他?!”
陆桓康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盯着陆桓城,只觉可恨至极。
他这哥哥从前是个通情达理的君子,但自从晏琛踏进陆宅,一切都变了。凡事只要牵扯到晏琛,陆桓城立刻变作一块砸不烂、捅不穿的铜板铁盾,油盐不进,任谁去游说都要铩羽而归。他昨日半途退却,让晏琛多留了一夜,便害得母亲生死未卜,今日无论如何不会再退,非将那妖物赶出去不可!
便重重一拍桌板,怒声道:“你知阿秀是怎么死的?她戳穿真相,被晏琛听了去,第二日就断颈而亡。母亲昨日与你争执,也说晏琛是妖孽,不肯容他,今早便被毒害!这一桩桩事情巧合到诡异,只有你死鸭子嘴硬,还会信他无辜!哥哥既然执迷不悟,我现在就去找一个收妖的道士,让你看看晏琛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一甩衣袖,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院子。
陆桓城气到顶峰,反倒没了针锋相对的脾气,也懒得拎他回来,石佛般地往东厢撑膝一坐,认真盯着对面的门帘,等程大夫诊完出来。
晏琛好歹是拜过祖宗的长媳,又怀着长孙,陆桓康那小子要是敢领一个道士去藕花小苑闹事,他二话不说,立刻把人五花大绑丢进祠堂跪着面壁,想来是非面前,陆家祖宗也会站在晏琛那一边。若还不记教训,便连他最宝贝的那只狸子也拎着抽一遍,丢进去陪跪!
独自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西厢的门帘起起落落,丫头们一会儿奔出来煎药,一会儿捧着药碗送进去,时而泼出一盆血水,时而舀水涤洗衣物。她们每回掀帘子,陆桓城都忧心忡忡地站起来察看,最后索性不坐了,走到院子里一面吹着冷风,一面来回踱步。
日上三竿,程大夫终于面色凝重地从西厢出来,负着手,背脊微微佝偻,接连摇头。
陆桓城见到他的模样,就知情况不妙。
程大夫直言不讳,说夫人体弱多病,这毒又下得凶狠,损及心肺,生死不过是多喝一口少喝一口的差别。他已试过数种办法,却并无多少把握能够救活。如今只得听天由命,先用人参吊着,每日服药续命。哪怕侥幸存活,也会落下病根,须得以药膳细细调养,恐怕无望长寿。
“听天由命”四字一出,陆桓城的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
程大夫许诺每日都会前来看诊,直至不再需要为止。至于这“不再需要”是指康复还是身故,就要看上苍还肯不肯多施舍陆夫人一些寿数了。
陆桓城取出重金酬谢,那童子代为领下,程大夫便捋着下巴的一条白须,请丫头带路,缓缓离去了。
陆桓城刚要进屋探望母亲,小院门口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陆桓康,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而他身后,当真跟了一个样貌清秀的小道士——青袍云履逍遥巾,眉心点红,左手执一匝驱邪法索,右手捧一只柳叶铜钵。
那小道士远远地望着他,唇角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陆桓城本想直接唤家丁把两人撵出去,余光一扫那青衣小道,模样生嫩得近乎可笑,转身上前几步,冷笑着对陆桓康道:“你从哪座野山破观借来的小道士,胡须都没长齐,也敢学人家出来作法?今日母亲抱恙,不宜见血光,我不用家法教训你,要么赶他出去,要么马上去祠堂跪着,你自己选。”
那小道却并非他人,正是黑狸阿玄所化。
他在陆桓康枕边睡了几年,陆桓康向来宠爱他,听不得羞辱,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野山破观!他出自金鼎山鹤云观玄字门下,年纪虽轻,道法却不输前辈,捉妖更是一绝。我前日在外头遇见他,他慧眼看出我身染妖邪之气,今日前去相求,他才肯下山为我们净宅。”
阿玄收好法器,弯腰作一圆揖,毕恭毕敬道:“小道玄清。”
“出去。”
陆桓城淡淡说了两字,扬臂一指门外,面目冷峻严酷。不论玄清玄浊,只要他这个当家的还活着,就别想在陆府造次,更别想踏进藕花小苑半步。
陆桓康见他态度强硬,张口就要大吵,一柄拂尘横到胸口,往后轻压,示意他让出位置。陆桓康退后几步,阿玄施施然站到他身前,抬头与陆桓城对视,全无退缩之意。
白白净净的一张少年面孔,瞳仁炯然,目光犀利,精通人心算计,透出一抹狸子的狡黠。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身上背负冤魂,利爪还染着未干的鲜血,只为索去晏琛腹中一条幼小的生命。昨日他以阿秀之死试探,却发现这个男人不受蒙蔽,牢牢维护着晏琛,极其不好对付。但是今天,他手里握着一枚份量极沉的筹码,只要出手,必能翻云覆雨。因而他不怒也不恼,扬眉笑言:“陆当家莫急,小道只说三句话,三句说完,我自然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