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16)
陆家横遭变故,阆州坊间传言纷繁。
一说是衰于陆老爷子分家,浇灭了人丁兴旺的势头,这势头一旦掐熄,家道迅速中落,再无翻盘之机;二说是衰于陆桓城行商,陆家三百年文脉一夕间枯萎,先祖震怒,不再庇荫赐福;三说是衰于妖孽作祟,陆家树大招风,想必被妖物暗中盯上,从三岁幼儿杀起,为的就是掘土斩根。
然而,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指摘与质疑中,年仅二十二岁的陆桓城并没有垮塌。
他立在残桓断壁之中,扛起了陆家千斤重的牌匾,继续贩他的生丝华绸、花梨紫檀,做他守信修睦、积财攒德的生意。陆家人丁凋零是不假,可在他手里,远没有一丝家道中落的迹象,反而像熄炭里窜起的一团烈火,越烧越旺。
于是,衰于分家的传言不攻自破。
陆桓城不走仕途,不代表他的弟弟陆桓康也放弃了仕途。陆二公子是个实打实的书生,自从几年前捡回来一只乌云踏雪的黑狸,更是流连书卷,挑灯夜读。无论行走坐卧,都抱着那只目如珠玉的狸子,朝夕不离半寸。陆桓城猜想,陆家的文脉既不在他身上,或许正落在康儿身上,便嘱咐他安心读书,吃穿用度都择最好的伺候。
读书这桩事,向来最需灵气。陆桓城知道康儿或许缺了几分灵气,却也信勤能补拙。将来参加科考,若是承蒙祖辈福荫,一鸣惊人,便能抹去第二条传言。
至于荒唐的鬼怪妖孽之论,陆桓城从未放在心上过,但在这座宅子里,有一个人对此坚信不疑——他的母亲。
陆夫人原是温和知礼的大家闺秀,门当户对许配至陆家,占着夫君独宠,顺利诞下二子一女,皆是聪慧可人。怎料旦夕祸福,先丧女,再丧夫,一世安宁毁得彻底。她熬过了那段晦暗日子,却从未真正走出,心口蒙着阴影,抬头低头都觉陆宅阴气森森,鬼怪四伏,不知哪年哪月又要出来作祟,索去她仅存的两个儿子的性命。
她把余生献祭给了佛堂,不敢稍离佛祖膝下,做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念经吃斋,祈福诵祷,护佑她的儿子一世安康。
第十三章 笋儿
晏琛是守护陆家的青竹,自然一同经历了兴衰变迁。
当年四房的两个儿子来霸占书房,把陆桓城的东西全部扔出去,泡在大雨里浇了一整夜,书卷淋作污泥,墨锭化开溶入草隙,他立在西窗边,每一幕都是亲眼看着的。
那时他真的害怕,怕陆桓城撑不住,回头去走了旧路。
陆家在书卷里躺了三百年,躺成一具墨守成规的腐尸,陆桓城意图另辟蹊径,便是拖着这一具沉沉的腐尸,去走一条与父辈截然不同的荆棘路。这条路有多险阻,晏琛不是不知道。
他跟了陆桓城许多年,最懂他的性子。这样的人若是违逆天性,被迫入仕,哪怕天资足够聪颖,当真走通了仕途,这一世也不能从心忘忧,潇洒而活。
笔墨纸砚,四书五经,本就不在陆桓城的寰宇之内。
他不愿看到陆桓城屈就。
幸而陆桓城没妥协,也没服软,照旧冷静自若地翻他的账本,枕他的算珠,雷打不动做他的丝绸与木料生意。日积月累若干年,终至局势扭转。
他还那么年轻,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而已。
晏琛的爱慕源于一场懵懂的初见,萌芽之后,却在旭日般的景仰里生长。他望着这个男人前行的身影,背脊和肩膀都那么牢靠,很想枕一枕,很想吻一吻,想让陆桓城属于自己,从此以后,做他的脊梁,也做他的盔甲。
现在,陆桓城真的成了他的人,可陆家这副沉重的担子还扛在陆桓城的肩头,不能放下。
好在……陆家快要添丁了。
这一座人烟寥寥、寂寞无声的老宅,将要迎来一个漂亮的小娃娃。
晏琛靠在墙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神色难掩欢喜。他想催笋儿快些呱呱坠地,抱入陆桓城臂弯之中,把从前失去的血脉亲缘补偿给他,也给久未逢喜的陆家扫一扫晦气。
最好是一个小女儿,玲珑可爱,几分神似早夭的宁宁。
晏琛的身体正值十七八岁年华,是一片肥腴沃土,陆桓城二十五岁,也正年轻力壮,往后他们只要想生,不愁不能为陆家多添几个孩子。他是竹,想来不会什么有难产而亡的危险,若实在生不下来,教陆桓城把笋箨剥干净了,催着孩子娩出便是。
顶多会痛一些。
可是没关系,他不怕痛的。
竹庭里,依傍翠竹而生的小笋已长到了丈余高,顶芽青绿,从笋箨里抽出一大截,依稀显露出几分幼竹风貌。刚回到陆宅时,笋儿窜得最快,三五日便蹦高一节,晏琛的腰带也跟着松弛一寸。刚改制好的衣物,往往没穿几次就已嫌紧,只好频繁交由裁缝加宽,才盖得住圆隆的腹部。
晏琛起初不解笋儿为何生得飞快,后来才想起陆宅乃是笋儿落根之处,灵气纯粹,供养最为充沛。从前孩子离原身太远,生长缓慢,如今离得近了,自然要长快一些。
只是,之前在江州小竹林偷吃的那一顿,笋儿似乎忘了算进去。
这孩子……超重太多了。
晏琛站在书房墙边,挺着肚子,颇为无奈地望着他的小幼竹。
剪枝、拔草这些活儿,他已经做不动了。上回修剪枝叶时,他努力往上踮高脚尖,结果重心一偏,差点拿剪子戳穿了竹茎。至于拔草,那得蹲下身子才行,他如今弯腰去摸,连草尖都碰不到。
晏琛托着高耸的肚子,一脸愁云惨淡。
他是第一次生笋,也是第一次以人身怀胎,寻常足月的肚子该有多大,他并不清楚。可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孩子若再大一些,他就撑不住了。
脏腑饱受压迫,腰脊酸楚难忍。每晚入睡时,身子都疲累得仿佛跋涉了千里。分明沾枕即眠,却又睡不安稳,总被频繁的胎动闹醒,连翻个身……也得依仗陆桓城帮忙。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莫说七月,只怕连五月也熬不到。
晏琛轻轻摇头,不禁暗自感慨世事无常。两个月前,他蜷起身子才能摸到一点腹部的隆起,两个月后,竟已到了临产的边缘。
他遥遥地望着笋儿,孩子很安静,腹内腹外都乖巧,没有一点作动迹象,大约未来几日不会急着出世,才松了一口气,沿着长廊缓步踱回藕花小苑去。
庭院里,一根细绳左右拉开,整整齐齐晾着一排小衣裳和小鞋袜。棉布质地柔软,色泽粉嫩,被太阳烤得暖烘烘、香喷喷。
这些是给笋儿准备的衣物,本该六月才拿出来晾晒。晏琛心知躲不过早产,便提前到了四月,免得到时候害小笋儿没衣服穿。
他抱着竹篮子,把衣裳一件一件摘下,拎回屋里亲自铺平、叠齐,收纳进橱柜里。
又打开另一侧橱柜,取出一只拨浪鼓,手指抚过鼓身漆花,温柔地摇晃了一会儿,让笋儿听见声音,在腹内惬意地动了动,才笑着摆回去。
卧房的墙壁挂着几幅字画,每一幅都是竹,每竿竹都生笋。
最初搬入新居时,陆桓城曾问他喜欢什么挂画,山川雨雪,或者梅兰竹菊。晏琛说要竹,于是隔天就看到一排卷轴并列着摆在桌上,总共九幅,都是顶好的墨竹。他选了几幅挂起,将剩余的留在案边,白天闲暇时一张张临摹。
画里尽是斜枝密叶、笔直竹茎,晏琛嫌不完整,便只用半张纸临摹,另外半张补足了根须和土壤,再在翠竹脚边添一棵短胖的小矮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