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8)
姬淮舟抬起手在它后背上轻轻抚摸着,这几日他一直想给小鸟取个名字,翻遍古书,取了十多个,可总是不满意,两日后是上元佳节,他闲暇时间不多,就只能等着上元节后,再重新取一个。
上元节夜,万家灯火,众人欢聚之时,姬淮舟却早早地从宴上退下,回到寝宫,发现小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蹦跶着弹棉花,而是老老实实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他常常在那儿练字,桌上放了一沓厚厚的宣纸,它把自己缩成毛绒绒的一团躺在上面,身上的毛毛没有往日炸得那么厉害。
最上面一页是他抄得《青玉案·元夕》,白天离宫前他刚抄完上阕,小鸟窝在那里,占了两个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是“星如”。
姬淮舟在桌前坐下,单手支颐着瞧了它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模样,心中莫名充斥着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他心下一动,执起一旁狼毫笔在它的小脑袋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红点。
“那就叫你星如吧。”他说道。
熟睡的鸟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姬淮舟在自己眼前,立刻精神起来,欢快地抖了抖身上绒毛,跳到姬淮舟的面前。
姬淮舟又问了它一遍,星如这个名字好不好,喜不喜欢。
它伸了伸嫩黄色的小爪子,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挺着胸啪嗒啪嗒走了两圈后,停在姬淮舟握着狼毫笔的右手旁,它的后背以及尾羽处生了几根粉色绒毛,轻轻抖开,就能见到里面还有更多,等它再长大一些,整个后背还有尾羽该都是火红色的。
它仰着头看着姬淮舟,像是经过了一段郑重而长久的思考,过了大半天,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姬淮舟低笑起来。
星如晃了晃它的小脑袋,顺着姬淮舟的胳膊一路跳到他的肩膀上,姬淮舟侧头望他,目光带着怜爱,他抬手将宣纸上那首词下阕补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孤的星如啊……”
晚上星如就睡在姬淮舟的枕头旁,它睡觉的时候很不老实,还喜欢把姬淮舟的头发团成小窝,睡在里面,又过几日它身上羽毛渐渐长了些,等到第二日姬淮舟醒来时,总会苦恼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与星如的羽毛纠缠在一起,他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解开。
而这时候星如往往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脯在上下起伏,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小爪子哆嗦一下,抓住姬淮舟的发丝,发出可爱的咕咕声。
姬淮舟则低头认真梳理它的羽毛,丝毫不觉得厌烦,他在星如的身上倾注了他所拥有的全部耐心与柔情,他用他能做到的一切,悉心呵护它长大。
或许是因为它在那个雨夜里救下了他,又或许是因为它陪他经历过这世间的一半苦难。
星如醒来后,见姬淮舟没有离开,抖擞一下身上羽毛,然后雄纠纠气昂昂地踩上他的胸膛,嫩黄色的小爪子扒拉几下,姬淮舟本来就松散的衣带散开,露出大半胸膛,星如在上面像是胜利的将军一样巡视自己的地盘,偶尔低头啄一口红果。
姬淮舟也任由它胡闹,双臂大张着,头发散乱着,像是个正在被糟蹋的黄花姑娘。
直到星如玩累了,姬淮舟就把它抱起来,亲亲它的头顶,与它说说话。
第8章
姬淮舟病好以后,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奉天殿与上书房中度过,星如则每日待在他的寝宫里弹棉花,实在无聊,不过几天整只鸟都萎靡起来,小宫女拿着吃食玩具来逗它,它也只是恹恹地掀开眼皮,看上一眼,然后继续窝在原处,提不起精神来。
只有等到姬淮舟从外面回来,星如才会活过来,扑腾扑腾翅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蹭蹭他的下巴,又用尖尖的小嘴啄一啄他的手指。
姬淮舟把它抱上桌,低头仔细地梳理着它的羽毛,他的手从后颈一直抚摸到尾羽,星如眯着小眼睛,舒服得直打哆嗦。
小宫女在一旁偷笑,调侃星如是嫁了人的新媳妇,夫君一离开就茶饭不思,晚上见到殿下这才有了点精神。
星如被说的还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背对着姬淮舟,它才不是什么茶饭不思的小媳妇,它只是觉得他不在时,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思,它低头盯着自己的小爪子,嫩黄色的小爪子在宣纸上像是泄愤一样使劲划拉两下。
姬淮舟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捏着星如脑袋顶上那一撮粉色的长毛毛,上一回他在星如头顶点了个红点,不知是何原因那颜色一直没有褪去,为这事星如郁闷了好久,后来姬淮舟暗地里与宫人们通了气,宫人们再见到星如都说它这样好看,它这才美滋滋地重新扬起小脑袋。
“这么想我啊?”姬淮舟调笑着问她。
星如晃晃脑袋,小爪子缩在腹部白色的绒毛下面,看了姬淮舟一会儿,又耷拉下脑袋,缩成一个粉白相间小团子。
姬淮舟见它这样可怜,心中一软,就找人在自己的袖子里面缝了一个暗袋,把它藏在那里,带着它一块上朝。
星如到了奉天殿也没有半刻安分的时候,在他的袖子里一会儿用小嘴戳戳他的胳膊,一会儿又呼扇翅膀从他的手腕飞到手肘,折腾得姬淮舟十分头疼。
下朝后站在姬淮舟身后的三皇子姬淮钰还找到他,问他:“皇兄,你那袖子怎么还会动?可把臣弟吓了一跳。”
姬淮舟也不能跟他说自己带了一只鸟上朝,只是慢悠悠地问:“是吗?或许是有风吧。”
姬淮钰盯着他那袖子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刚才奉天殿里进风了吗?他还以为皇兄的袖子里钻了只老鼠进去,差点当朝惊声尖叫出来。
也幸好当时咬着牙没叫出声,不然的话父皇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等姬淮舟走远了,星如从袖子里探出脑袋,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姬淮舟颇为无奈地揉揉它的小脑袋,把它给塞了回去,“下次不要胡闹了。”
星如把脑袋又探出来,小爪子扒在暗袋的边缘,歪着头无辜地看着姬淮舟。
姬淮舟知道它能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它总是这样,听到它喜欢听的就把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对那些不喜欢听的,不是当做没听到,就是装作没听懂。
姬淮舟板着脸:“不许装听不懂。”
星如仰起头与他对视,良久后,终于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年冬天的时候,星如又长大了一些,身上粉色的绒毛渐渐丰翼,变成鲜艳的红色,姬淮舟的袖子里藏不住它,没有办法再带着它了。
好在它现在能飞得很高,宫人们知道那是太子的鸟,没人敢驱赶它,可等它飞遍了皇宫上下,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待在姬淮舟的身边,它常常站在寝殿的镜子前,有些嫌弃地用小爪子挠挠头,自己怎么就长得这样快,要是慢一点就好了。
这一年姬淮舟十四,是该通晓人事的年纪,过了生辰后,皇帝指派了个宫女来教导他男女之事。
姬淮舟将枕头边上星如的小窝从寝殿中搬到一旁的偏殿里,星如却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藏进寝殿的柜子里,想看看他到底要瞒着自己做什么,它怕自己晚上会饿,还抓了些瓜子干果放在旁边。
夜色阑珊时,银色星斗悬在深蓝天幕上,太子宫内,流华轩前的暖池升起袅袅白烟,池中水波荡漾,映着北墙外的高楼与西南角的梧桐,洁白卵石堆在池边,馥郁花香从梅园幽幽散开。
送来的那宫女名叫时莺,模样端正,身姿窈窕,身上只着了一件红色纱衣,她垂着头,身后雁鱼灯烛光摇曳,灯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
寝宫内,姬淮舟半躺在床上,他刚刚喝了点酒,身上带着些微酒气,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他目光沉沉,神色肃穆,很难想象出他手中拿着的其实是一本描写春宫的画册。
半晌,他将手中画册随手扔到一旁桌上,对时莺淡淡开口道:“过来吧。”
柜子里正昏昏欲睡的星如听到姬淮舟的声音一下子支棱起来,它将柜门推开一丝窄窄的缝,眯着眼睛使劲儿往外瞧,此时时莺已经褪下身上纱衣,向姬淮舟缓缓走过去。
星如看看时莺,又看看姬淮舟,两只眼睛瞪得快有铜钱那么大,它受到惊吓似的张开嘴,嘴巴里的瓜子啪嗒一声掉下,从柜子里滚出去,落在地面上。
声音不大,却被姬淮舟听得清清楚楚,他稍微坐直一些,看向那柜子的方向,抬手止住时莺接下来的动作,冷声道:“等一下。”
“殿下?”时莺既羞怯又奇怪地望着姬淮舟,在她来太子宫之前,嬷嬷们与她说皇子们在第一次的时候要么会特别难为情不敢动手,要么会特别急切,可眼前的这位殿下却从始至终都平静得让她隐隐觉得可怕,心中一步登天的欢喜,因姬淮舟的冷淡渐渐消失了。
姬淮舟没有再理会时莺,他从床上起身,径直走到雕着云纹与灵芝纹的紫檀柜子前,抬手便拉开柜门。
星如蹲在里面,身边还有一小堆的瓜子皮,它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只仰着头看他,两只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唧唧嘎嘎叫了几声。
时莺听到鸟叫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这位殿下养了一只鸟,对它宝贝得厉害,但是这种事还要让一只鸟在旁边围观,时莺有些接受不了,她抿了抿唇,过来提醒道:“殿下,要把它送出去吗?”
柜子里的星如一听这话,立刻探出脑袋冲着她凶巴巴地哇了一声,时莺被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白了。
姬淮舟的手指轻轻落在星如的脑袋上,颇为头疼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然一片清明,他转头对一旁的时莺道:“出去吧。”
时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姬淮舟,张了张嘴:“殿下……”
“出去。”
姬淮舟的语气不容置疑,时莺应了一声,咬着唇捡起地上的红纱,捂着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