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9)
“你想要我怎么做?”
孟林秋端端正正叠好圣旨,放在自己枕边,正要说杀了我,贺淮已经按住他。
那双眼睛是阴郁的,孟林秋听见贺淮说:“我只想做你,不想杀你。”
15
贺淮吩咐:“今晚我去看看他,你们别惊扰他。”
宫里的人没有不乖觉的,张公公傍晚就和两个宫女离开,留孟林秋一个人,孟林秋看他们离开的样子也就知道贺淮要过来,但垂着眼,只管做自己的事。
贺淮到底不舍得太过拘束他,这屋子虽然外面布满侍卫,里面却清净,孟林秋气急了自比阶下囚,贺淮索性连束缚也取了——反正孟林秋现在也逃不了,孟林秋也不用天天倚在床上,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
皇帝走近,就闻到药汤的苦味,贺淮这才想起来,孟林秋这阵子精神都不大好,几个太医在给他调理,自从那日扔给孟林秋圣旨以后,他们两个人的交谈忽然就少了起来。
贺淮说不让孟林秋提贺皋行,孟林秋也真的不提;贺淮有时候求欢,孟林秋也是无所谓的样子。孟林秋甚至不再说什么贺淮要做明君,他只是抱着《资治通鉴》,一次次翻阅。
有一天贺淮心头火起,一把夺走孟林秋的书,扔在地上。
孟林秋也不生气,那双眼睛深沉但空洞,他似乎被卸掉了所有力气,连话也不想说,贺淮没有办法,把书捡起来还给孟林秋。贺淮知道孟林秋不想见自己,按耐着不常常来找孟林秋。
可他又总是忍不住。
“我来了,”贺淮推开门,不出他所料,孟林秋依然捧着那本《资治通鉴》,甚至没有换一换,贺淮想问他值得吗,又觉得最没有立场问的也是他自己。
贺淮凑近他,小心翼翼地:“明天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去九皇子府。”
孟林秋看他,很想说陛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但九皇子府四个字太有诱惑力了,到底放下笔,极其低声的答应了。
贺淮狂喜,试探似地撒娇:“当年君山教我史书,现在却不愿意了……哪怕听听朝政也好啊。”
孟林秋依然没有表情,他的目光落在夹在书页之间的圣旨上,极其僵硬地笑了:“先帝曾拜托我两件事,照顾幼子,肃清河山,我第一件事已经大错特错,第二件事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他声音还是温凉的,但已经没有了孟阁老的骄傲,孟林秋不知道贺皋行把自己当做什么,他只觉得可笑。
可他现在连去质问贺皋行都不可以。
孟林秋这句话说得毒,贺淮哆嗦了一下,感觉心都冰了,他也是一腔真心,换来一句大错特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好,贺淮近乎急切地夺走孟林秋手里的书扔在一边,挥开桌子上的杂物,把孟林秋压在桌子上。
他渴望孟林秋的肌肤,这人铁石心肠,抱上去却是实在的,他需要一些证明,有关孟林秋现在不可能逃开,迟早有一天,孟林秋会放下贺皋行,和他贺淮长长久久。
他去解孟林秋衣裳,看白色的柔软长袍委落于地,孟林秋被他整个圈在怀里,那张十几年不变的脸依然没有表情,只有面颊抽搐了一下。
贺淮把他箍紧,想逼出孟林秋一点表情,很显然孟林秋不打算让他如偿所愿,目光涣散无神,最后贺淮扳过他的头强迫他对视。
孟林秋用眼神告诉贺淮,他依然不信贺淮是真的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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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贺淮就过来找孟林秋,说:“来,你换身衣服,我们出去。”
他兴致勃勃,反而孟林秋没什么反应,贺淮选的两套常服都是月白色,只有袖口的花纹不太相同,孟林秋看出来他的小心思,笑了笑,另取了一套白衣。
贺淮有点尴尬,但又没法说什么,王公公早备好了车马,贺淮拉着孟林秋,直奔九皇子府。
物是人非,孟林秋看着郁郁葱葱的柳林,忽然想笑。
当年他和贺皋行在这里种柳,十几年后这里一片柳林,可贺皋行已经不在了,孟林秋目光落在贺淮身上,贺淮和贺皋行九分似的脸,仿佛贺皋行没有长大,只有他孟林秋老了。
这错觉也是一瞬的,贺淮毕竟不是贺皋行,贺淮拉着他,在园林里漫步,他似乎觉得,这样子孟林秋有关贺皋行的记忆,会一点点变成和他的。
这真好,贺淮想,孟林秋是我的。
他正沉醉在这样的美梦里,王公公匆匆赶来:“陛下,顾阁老、迟阁老求见,现在还在等着。”
贺淮脸色变了,赌气般地说:“不见。”
孟林秋皱眉,不赞同,贺淮见他终于有了怒色,心里狂喜,更要说:“让他们等着。”
孟林秋听他说完,本来要说的话吞进去,惨淡地笑,他想,第二个问题也有答案了。
孟林秋也没有护住贺皋行的江山,贺淮被他教成昏君,可笑的是,妖妃正是孟林秋自己。
贺淮见他面色不对,明智改口:“我们回去吧,下回再陪君山你来,我这就去见几位大人。”
“不用了,”孟林秋说。
他又重复了一次:“不用了,贺淮,我不需要出来了,就这样吧。”
孟林秋抬头,折下一枝细嫩柳条,忽地一笑,把柔韧的柳条又扔掉了。
“我还有什么面目见故人呢,”孟林秋微不可闻地说。
迟阁老见到了一个一身郁气的贺淮。
迟阁老也头疼,本来以为长宁皇帝有圣君的天赋,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子反而更像暴君,最无奈的是,这位还没有一点结婚生子的意思,让官帽子们投资下一代都做不到。
“什么事?”贺淮开门见山。
“广辛有山民叛乱,说,”迟阁老有点头疼,“只认先帝和孟氏,不认朝廷,陛下,孟林秋不可不除。”
贺淮充耳不闻:“长乐长公主家的小儿子不是一心尚武么?张将军带兵,让我那个表弟做个副手,一起平叛吧。”
迟阁老拜伏,取下头冠:“陛下,孟林秋一日不除,一日有人思变,只要陛下说一句孟氏已死,何愁不安!陛下三思!”
贺淮神情莫测,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阁老先回吧,朕想想,最多三天,给你答复。”
16
贺淮说:“他们让我杀了你。”
贺淮没看见药炉,但屋子里的苦味更重了些,孟林秋大概是刚刚服过药,他的身体这些天越来越不好了,贺淮叹息,觉得最近还是别带孟林秋出去吹风了。
孟林秋本来快要睡了,现在“哦”了一声,以示听到,贺淮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又很快收回。
“孟林秋,”贺淮说,“你就不能回来吗?”
他又说:“我答应了迟阁老,三天内给他一个答复。”
“你把迟伏岳提了吗?这人有栋梁才,但家宅不宁,你看好度。”
孟林秋答非所为,贺淮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被孟林秋带跑。
“我想三天后告诉他,你愿意回来。”
“哈,”孟林秋笑了,“回去?去哪?贺淮,你以为我回去了就天下太平了,别傻了,你我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孟林秋字字诛心:“你可以继续拖,我无所谓。”
他第一次说:我无所谓。
把天下看得比自己还重的孟林秋,也能说出来无所谓了吗?
这本来该是令人开心的事,贺淮不知道为什么心更沉了,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愿意当我的皇后吗?”
这回孟林秋甚至没有说话。
他甚至什么也不用说,贺淮就仿佛知道了孟林秋温凉的声音嘲讽地说:“荒唐。”
“他们都不敢违逆我,”贺淮低声,“你可以做我的皇后。”
孟林秋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并没有,他只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如今的荒谬局面,他甚至想笑,不知道从何想起,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做这模样。
他想起被贺皋行种下的柳,想起自己折断的新鲜柳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梦见贺皋行了。
他已经不敢面对故人。
贺淮还在急切地说些什么,孟林秋已经听不清楚,他觉得自己脑袋钝钝的,不知道今夕何夕,有人快步走近,孟林秋模模糊糊地仿佛看见了贺皋行。
他看着那张脸,多么相似啊,不大清醒的头脑分辨不出来那么多,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身旁是说好执手百年的爱人。
他自然的环住对面人的脖颈,近乎撒娇地说:“九郎。”
那如冰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变成黏糊的泉水,贺淮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偷来了一场美梦。
他的心上人大概是病了,贺淮也知道,但这样的孟林秋让他舍不得放开,如何放开啊,孟林秋从来没有展露出来过这一面。
这一刻他的确有种奇异的快感,不是来自满足,而是来自摧毁。
孟林秋冰冷的嗓音在脑海里浮现:你不爱我,你只是爱摧毁和征服压在你头顶七年的大山而已。
贺淮心想:孟林秋你又凭什么这样子认为呢。
孟林秋忽然放开了他,开始大笑,边笑边带泪,孟林秋终于开口了,他说:“九郎啊,我不敢见你了。”
他这样说着,跌跌撞撞就要起身避开,贺淮把他揽住,果然孟林秋额头滚烫,孟林秋应该是高烧,贺淮应该放下他,召来太医,但贺淮感觉自己浑身僵硬。
他知道孟林秋深爱贺皋行,可这样的孟林秋,已经不愿意见贺皋行了。
其实哪怕是贺淮做过最美的梦,也不敢想孟林秋百年之后会在黄泉等自己。
贺淮把孟林秋放在榻上,看孟林秋闹够了睡去,准备离开时袖子里的话却不小心掉出来,贺淮去拾,一只手抢先一步拿走,两下撕碎。
是孟林秋。
他把那幅画一点点撕碎,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没有意义的东西,陛下不用留着。”
“我教出来一个暴君。”
贺淮忽然惶惑,这是他爱的孟林秋吗,他真的做对了吗?他在一瞬间甚至真的不知道,到底自己是一片真心,还是如同孟林秋所说的,只是对权力的征服欲而已。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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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三四天,贺淮都没有来。
孟林秋觉得挺好,又有点担心贺淮搞其余幺蛾子,又过了几天,贺淮终于来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走到孟林秋身边久久凝视孟林秋,开口:“我会做一个一个明君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孟林秋听懂了,脸色终于露出来一点笑意,贺淮继续说:“你说的对,我也许……”这话说得很艰难,但还是说出来了,“只是想摆脱少年时的阴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