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问题在哪里?”
“在人心。”傅元青斩钉截铁,“在人心对权力、金银、欲念之贪婪。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国,只在公私之间。我既受先帝嘱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还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兴海那样贪官只会更多,届时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帝。”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陈景抱拳鞠躬:“多谢掌印解惑。”
傅元青对上进的年轻人总是多些宽容的,遂温和对他道:“你有心于国家大事,是好的。也应多多了解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内书堂的课不知道方泾给你安排没有,等过了立春,一定要去上。”
“……好。”
陈景知道自己这课大约是逃不掉了。
两人正说着,方泾在门外道:“老祖宗,小阁老来了。”
傅元青一怔:“谁?”
方泾又道:“於睿诚,於大人。”
“我知道是他。”傅元青说,“只是……”
他来做什么?
*
傅元青在落雪亭里见了於睿诚。
当朝内阁阁员,户部尚书於睿诚身形微胖,面容和蔼,手中抱着两坛陈年老酒从门廊里入了庭院,又从雪地里吃力的上了假山台阶,把酒放在亭中桌上,左右环顾了一下,感慨一声:“好些年了,这里也没什么变化。”
傅元青站的远一些,抱拳行礼:“小阁老。”
於睿诚身形一顿,勉强又笑了笑:“兰芝怎么这般客气?”
“小阁老是朝廷重臣,元青恭敬是应该的。”傅元青依旧疏远而有礼的回复,“小阁老夜访寒舍是有什么要训下吗?”
於睿诚咳嗽一声,摸了摸桌上的酒坛,道:“今天瞧见这桃树发芽了,就想起了咱们当年在树下埋下的酒。便挖了出来,两坛给浦颖送了去,我自己留了两坛,剩下的……给你拿过来了。”
傅元青抬眼去看,那两坛已经斑驳的酒坛上,还有着东市当年最繁华的酒楼琼宇楼的印记。
“有碗吗?”於睿诚问。
傅元青命方泾取了酒具过来。
於睿诚撬开了泥胚,掀开黄油纸,浓郁酒香四溢,连带着还有那些日子。
傅元青垂下了眼帘,他低声道:“这酒名曰桃李春风。自然是要桃李春风的日子与桃李春风的人共饮的……早过了约定的日子,那些人也都不在。小阁老何必又挖出来。”
“在我家桃树下,想挖就挖了。”於睿诚说,捧着酒坛倒了两碗,一碗自饮,一碗送出:“心闲虽去,可剩下三闲不都还在吗?兰芝,别站那么远,过来与我同饮。”
傅元青垂首站在远处,缓缓摇了头:“宫掖之人不可与外臣私相授受。”
於睿诚手腕一僵,笑道:“若私相授受,我都入了你傅宅,算不算有私下往来?这里只有方泾,你不要顾及这些了,来喝酒吧。”
傅元青能瞧见映照在於睿诚眼中的点点星光,让他孤单的心的了片刻的暖,然而也仅限于此。
“奴婢不敢以微贱之身僭越大端律法。”他作揖礼,缓缓道,“小阁老若要饮酒观雪,奴婢便随身侍奉。却不敢与当朝阁臣平坐同饮。”
他虽然态度恭敬,言语间自称奴婢,疏离的感觉却更胜几分。
於睿诚听完这段话,悲伤饮尽了碗中的酒。
“兰芝,你不愿同饮便罢。这两坛桃李春风你留下,好不好?”他哀求,“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笑闲弟弟。”
*
夜更深了些。
风雪加紧。
听涛居各处都掌了灯。
从假山的落雪亭里看过去,整个傅宅都烘托在了一圈光芒中。
於睿诚走了,傅元青坐在他刚坐过的位置上,怔怔的出神,瞧着陈景上了假山。
“老祖宗,还饮酒吗?”陈景问他。
傅元青倒了两碗,端起来低头去看,酒清见底,酒香依旧弥散。
年少时,他们在琼宇楼设宴,不管是谁,上至皇亲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谁能对上他们的对子,便可入内开怀畅饮,无须再付酒资。
他们把琼宇楼最好的酒全部饮尽,这才带着剩余的回了家,埋在了於睿诚院子里那株刚种下的桃树下,约定十年后再挖出来。
十年后是什么模样?
少年人才没有那么多忧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本就是春风得意的他们该做的事儿。
转眼间,几乎过去了两个十年。
那几个刚弱冠的少年,肆意妄为,策马长安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
可时光与这酒坛都已经斑驳了。
傅元青似乎听见了曾经的自己,醉酒时念诵过的诗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少年人永远不懂的哀愁,填满胸襟。
傅元青颓然一笑,饮尽杯中酒。
*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3章 承景
这两日折腾下来,傅元青又吹了寒风。
终于是病了。
喝完那碗酒,剩下的让方泾封存,下了落雪亭变发起烧来,苍白的脸颊上升起红晕,连指尖都在发红。
“掌印,您发烧了。”
“发烧?”傅元青猛灌了一碗酒,已经半醉,推开他,摸自己额头,“不烫。”
陈景无奈:“您自己摸额头自然感觉不到自己发烧。”
他抬手搀扶傅元青。
傅元青周身滚烫。
他怔怔的瞧着陈景。
陈景神色温柔:“老祖宗看什么?”
傅元青忽然笑道:“是心闲哥哥。”
陈景一僵。
傅元青眼眶发红,又惨然道:“赵谨,你怎么敢来见我。”
死士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他盯着傅元青,低声问:“你恨我吗?”
“恨啊,怎能不恨。”傅元青说,“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之时,总不明白你为何逼我至此,逼我有了羁绊,逼我活着……在这躯壳中不得挣脱。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可煦儿……一个未弱冠的孩子如何独自面对狼窥虎伺。”
“你操心旁人太多了。”陈景抓着他的手松弛了下来,眼神中的那种凶光也消散,他叹息一声,“皇帝已经长大,他自己的天下自己治,你应多心疼心疼自己。”
这不是赵谨的语气,甚至不会是赵谨该说的话。
傅元青困惑的看着陈景:“你、你不是心闲哥哥,你是谁?”
“我是陈景。”
“陈……景……”傅元青吃力的念了这两个字,“陈景?”
“是。”
傅元青摇头:“不对。”
“如何不对?”
“煦者,如春之晨曦,夏之微风,秋之甘露,冬之暖阳。承天地之景,沐宇宙之阴。”醉酒中的傅元青朦胧的说,“承景为煦……承景为煦。你不是陈景,你是赵煦,是煦儿……”
他醉得更厉害了。
被陈景搂住。
老祖宗倒在他的怀中,仔细瞧他的面容,醉语道:“煦儿,你的名字,是我起的,阿父予你……这般期望,你可能体会?”
“你累了。”
他吻吻老祖宗的额头。
“睡吧,阿父。”少帝道。
傅元青看着他,缓缓合上双眼,在帝王的怀中终于安睡。
将两坛子酒收拾到地窖里的方泾,呆呆的站在回廊的那头,瞧着陈景将傅元青抱在怀中,向自己走来。直到走得近了,陈景眼神如锐利的箭扫过来。
方泾才一个激灵,匍伏跪地,颤声道:“奴婢该死!直视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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