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幼时在褚云枫的庄子里时,褚云枫便经常拿这话逗他,如今过了十数年,对方开口也依旧是这一句。
“你若是做了药童,将来太子再生病,你就可以就近照顾他,多合适。”褚云枫道:“也不是说做和尚就不好,但太子殿下不答应,气得连血都吐了,我瞧着你这家是出不了了。”
十方原本就心虚烦乱,被褚云枫这么一搅和,心情更差了。
偏偏褚云枫已近不惑之年,嘴上还没个把门的,比几年前嘴更损了几分。
当夜,待他施针结束后,已经夜深了。
褚云枫去了东宫的客房里休息,十方便在李熠榻边守了一夜。
原本依着褚云枫的说法,李熠今日也该醒了。
但不知为何,当日一直到了午后,少年也依旧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期间帝后和三皇子都来看过几次,但褚云枫拍着胸脯说人肯定没事,他们便也没怎么担心。只有十方一直心神不宁地,守在李熠榻边半步都不敢离开。
这日直到入夜,李熠也没有转醒。
褚云枫来看过两次,连针都没施便走了。
十方心底的不安越来越甚,但褚云枫既然说没事,他也不好追问。
直到又过了一日,李熠依旧没醒,这回十方彻底坐不住了。
算起来,自李熠昏迷至今已经是第三日了。
期间他因为昏迷的缘故,几乎是水米未进。
褚云枫虽然每日早晚都会喂一粒药丸给他,可那小小的一粒药丸能顶什么事儿?再这么昏迷下去,就算病不加重,人也该饿坏了……
这日午后,十方终于忍不住去了褚云枫的住处。
他总觉得褚云枫之前的话像是在糊弄他,否则李熠为何一连三日都没醒过来?
他必须去问个究竟。
十方去了褚云枫的住处,人刚到门口,便听到里头传来了褚云枫和一个内侍对话的声音。
“你别看如今它看着正常,实际上早就不行了,五脏六腑都不听使唤了,怎么可能救得回来?”褚云枫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只能暂且帮它吊着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也算是个安慰。”
十方准备敲门的手一顿,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随后便闻那内侍哽咽道:“褚大夫,你可是神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更别说我了。”褚云枫道:“节哀吧。”
顿了片刻,内侍问道:“那……它还能活多久?”
“三五日吧。”褚云枫道:“说不定临死前还能醒过来一回,回光返照你听说过吧?”
那内侍此刻已经泣不成声,褚云枫好言安慰了几句……
十方立在门外,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褚云枫说:“我得去找一趟陛下,有些事情还得同他交代一声才好,不然到时候只怕要出岔子……”
其实,只要十方稍有些理智,便能听出褚云枫方才与那内侍的对话另有乾坤,或者换了平时,他无论如何也该进去问一句的。
可这几日他守着李熠身边,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整个脑袋都有些木讷了,根本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于是便将褚云枫这话想岔了……
他甚至都想不到进去问一声,一想到李熠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他只想尽快回到少年身边,连片刻都不愿耽搁。
回到李熠寝殿的时候,十方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走到了李熠榻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榻上的少年不见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袭来,十方心底冰凉一片。
他联想到褚云枫那番话,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十方师父……”裕兴见他面色不大对,上前打算询问。
十方一把抓住裕兴的胳膊,颤声问道:“殿下呢?”
裕兴忙道:“您方才出门的时候,殿下便醒了。吃了几口粥,又喝了药,如今去了浴房……”
十方不等裕兴将话说完,快步朝浴房奔去。
李熠的浴房就在后殿,穿过内殿一侧的走廊走到尽头便到了。
水汽氤氲的浴房里,大病初愈的少年坐在水池中,懒懒地倚着池壁,这会儿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之后,李熠转头看去,便见十方大步朝他走来,竟直接跨进池中一把将他揽在了怀里。
“熠儿……”十方搂着少年,整个人都在颤抖。
李熠原本一肚子情绪,被他这么一抱,登时便没了脾气。
“兄长……孤已经没事了。”李熠开口道。
十方稍稍放开他,看着少年已经恢复了血色的脸,心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李熠如今看着精神头确实不错,可十方满脑子却只有褚云枫那句“回光返照”。
“殿下,十方师父……”一旁伺候李熠沐浴的小内侍,有些无措地开口道。
十方稍稍冷静了些,让人重新换了池中的水,又打发走了人,自己亲自伺候李熠沐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十方问道。
“兄长想做什么事情,原是兄长的自由。”少年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落寞道:“兄长出家前,能特意进宫一趟,孤已经很满足了……那日是孤想不开,兄长别往心里去。”
李熠这话听在十方耳中,便像是一柄尖刀似的,直刺十方心里最软的那处。他不敢告诉李熠,他原本是没打算回来这一趟的,若不是那个梦……
十方忍不住想,若是他没有回来事情会如何呢?
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糟?
“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两年前有一段时间你去过清音寺几次,后来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十方一边拿布巾帮李熠擦着背,另一只手在李熠后肩那伤疤上轻轻抚过,问道:“还有两年前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熠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十方开口道:“我想知道。”
李熠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道:“兄长,你还记得吗?那日你问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其实那是骗你的,十六岁那年我就知道了。”
十方闻言一怔,李熠十六岁那年,正是两年前。
“两年前,有一次我去清音寺,被大雨困在了山上……那晚,我睡在你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李熠轻笑一声,开口道:“少年人血气方刚,做那样的梦是正常的,这话是你说的。”
十方闻言想起那日在园子里时,李熠一大早起来经历的那场尴尬,顿时懂了李熠口中这个梦是什么内容。
“那晚,我梦到了兄长。”李熠又道。
十方一怔,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他出现在了少年的绮/梦里……
“你我自幼亲近,你偶尔做这样的梦,并不奇怪。”十方开口道。
“不是偶尔。孤自那日起,往后所有的梦里,都是同一个人。”李熠缓缓开口,而后转头看向十方,又道:“包括那日在园子里,睡在兄长的身边……孤梦到的人,也是兄长。”
十方:……
这问题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十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十方,面上带着十方几乎从未见过的神色。不过他身体很快便转了回去,依旧背对着十方,像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彻底面对十方。
那一年,少年人情窦初开,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李熠又不是会拿这种事情“虚心求教”别人,于是只能自己苦恼。
因为他倾心的那个人,离他太远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拥有对方。
那些年,清音寺里的十方对于李熠来说,远得就像是天边的云。他虽然只要奔波半日,便能见到对方,可两人之间却隔着个红尘的距离,于是少年只能将那心意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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