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上(113)
穆天池的思绪在恍惚中转向十三年前,那年冬至郭威为庆祝登基,在京师举办无遮大会,遍邀天下高僧大德,许多武林人士也各怀目的,齐聚汴梁。
他侍奉师父广德主持前往赴会,在京中偶遇诸天教教徒,双方因小生衅,僵持不下。出家人本不该与人争斗,但看到对方再三戏辱恩师,他终是忍不住出手了。
“我原想教训他一顿,带回去向师父赔礼,打斗中扯掉了他的帷帽……”
黑色的绢纱下是梦寐未见的美丽面容。
只一眼,咫尺之距延伸为茫茫九霄,那美人立于青冥长天,恝然微笑唤醒春风,冰雪消融,百花烂漫。
只一眼,年轻的僧人灵台染垢,菩提枯悴,万种魔相皆由那惊世之美中脱胎,仿如千娇百媚的曼珠沙华。
只一眼,莲台无望,无间在前,他感到心猿动了,佛祖的妙谛渐行渐远,灵魂像稚嫩的赤子被放置到五浊恶世的欲、火中,就此万劫不复。
…………………………………………
“我、我罪不可赦。”
一阵急剧的怆痛袭来,穆天池再度落泪,但那已不是四大皆空的僧人的泪水。他多希望广济能狠狠殴打他,辱骂他,以便缓解锥心的罪恶感,可那慈悲智慧的长者一直平静地听他哭诉,眉间偶有焦虑,也是想分担他的痛苦。
“美色绮障,如梦幻泡影,总叫人神魂颠倒,难以自拔。这是你的心魔,能不能战胜它全凭你自己,其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师叔……我真的很痛苦,求您救救我。”
这之前穆天池还能掩耳盗铃地伪装自己欺骗众人,今日被羊胜的惑心术袭击,在幻境中爆发本性,当时的种种罪恶丑态在幻术解除后仍完整保存下来,地狱火刑也在精神世界里持续,他委实受不住这熬煎了。
可惜广济爱莫能助。
“要是我把你关起来,不许你再见那个人,你会不会更痛苦?”
穆天池思量许久,心虚嗫嚅:“……我、我大概会想办法逃走。”
“那要是我告诉那人实情,让他以后别再见你呢?”
“……我会忍不住去找他,看不到他我会发疯。”
他答话的节奏紧迫起来,眼中执念像不灭的火。
广济苦笑:“魔由心生,你自己控制不住它,别人能耐它何?”
“师叔……”
“好啦,别哭了,师叔会替你保守秘密,这孽缘虽是你的劫数,却也是参悟大道的好机会,坦然面对它吧,等你真正了解色相本是空,放下执着挂碍,就能斩断烦恼,得证菩提,那时自会有人迎接你重归佛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然人生本是欲海情天囚困的孤岛,谁能不染红尘,谁能独善其身?只好在体会痛苦的过程中参悟般若,追求涅??。结局系在天平两端,一边堕落成灰,一边超脱永生,而心这唯一的砝码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第51章 山中岁月之撒娇
碧落霁晴,皓月如洗,幽幽荷香分林度舍,淡淡萤火笑依花影,白天的血腥搏杀几成错觉。
商荣跑出院子,路上撞见老铁和那个送药的教徒,他们白天中了梦津散,后被教友灌下解药,醒来后惑心术也得以接触,听说自己受羊胜操纵,对同伴下毒放蛊,险些闹出人命,都感惊惶惭愧,此时见到商荣便忙慌慌上前作揖打躬,急着为日间的事赔罪。
商荣比他们还急,被拦住去路,马上一头扎进二人中间的缝隙,硬生生挤过去。
那教徒以为他在生气,担忧地与老铁议论,却见商荣急吼吼跑回来,拉住他问:“你知道我徒弟和师父在哪儿吗?”
教徒一时没理清人物关系,还是老铁反应快,殷勤地代为指路,领他来到一个柳荫围绕的小院落。
“陈真人和赵少侠在屋里待了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这会儿情况如何。”
就疗伤时间看,赵霁肯定伤得很重。
商荣忧心询问:“我徒弟伤势究竟怎样?”
老铁摇头:“我也没瞧见,听为他治伤的大夫说,他被利剑透胸,伤了心脉,我们这里最珍贵的伤药都用来为他保命了,先前气息已经平稳,又有尊师输送真气,应该能化险为夷。”
商荣那一剑刺得不深,但相思剑太过锋利,上面又灌注了强劲的内力,终究形成致命伤,眼下谁都没把握断言赵霁的生死。
心情犹如被水泡软的山岩,泥沙俱下,商荣觉得软软的风忽然有了重量,沉沉压在肩上,强迫他低头。
他委婉地赶走老铁,站在院门口守候,窗户里灯光微芒,宛若一棵刚刚萌发的还经不起风雨的嫩芽,气流极轻微的波动就能扼杀它,令人不敢接近。
风渐渐凉了,夜露悄悄爬上衣衫,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像跳动的弹珠跃过重重屋顶落入院中,敲碰着紧闭的门扉。
“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咯吱的门响轻轻啮咬商荣的耳朵,他随即挺起弯曲的颈项,奔向那透光的门缝,却被紧张这头拦路虎挡在了数尺外的台阶下。
心跳几乎撞破胸腔,捏在手里的衣角也早已汗湿了,他死死盯住陈抟的脸,匆忙解读上面的讯息。
对方的微笑好似凉水洒在他焦烫的心口,浑身毛孔舒张,浮起一层薄汗,快要绷断的神经转危为安。
“荣儿,你在这里多久了?”
“……刚来一会儿,师父,赵霁他……”
“他没事了,不过还得好好将养一阵子。”
陈抟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倦意,内功深厚的人呈现这种状态,必然消耗了大量内力,就算只字不提,商荣也能猜到这场救治多么艰难。
“师父……”
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接下该说什么才好,假使师父能骂他几句,或许能减轻一点愧疚。
陈抟走上来,抬起食指,指尖在他脑门轻轻一点。
“让徒弟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这个师父当得不够称职啊。”
调侃的笑声仿若冲洗伤口的温水,暖融中夹杂着一丝疼痛,商荣顿时面红耳炽,明知夜色能遮盖脸上的红潮,仍窘促地垂下头。
陈抟怕他过于自责,又说笑逗他:“你怎么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晃眼看还以为是女孩子。”
商荣忙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生怕陈抟看出他来得匆忙。
陈抟心里明镜也似,商荣继承了他母亲的聪颖天赋,将来不愁学不会盖世武功、旷世学问,但陈抟希望他在成为强者前先懂得牵绊与珍惜,于心田中辟一方柔软,留一段温情,才不至于像师妹那样孤标傲世,凡事只求自己快意,不管是非对错。如今看,事情正照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商荣的孤僻冷淡已经被赵霁打开缺口,真教人倍感欣慰。
他亲切地拍拍爱徒肩膀:“你也受了伤,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为师照看,不会有事的。”
商荣枯等良久,不亲眼确认赵霁的状况如何心安?忙央告:“师父,徒儿没事。刚才您为赵霁疗伤消耗了许多真气,徒儿怎能再让您劳神,请您先去歇息,让徒儿留下照看他。”
陈抟笑着点头:“也好,那为师就去养会儿神,你快进去看看霁儿吧。”
商荣轻快地越过门槛,屋里的灯光转盛了,仿佛幼芽长大成材,柔软的枝蔓覆盖在床铺上,编织成摇篮,护卫熟睡中的少年。
看到赵霁安恬的睡容,再听着他平顺的呼吸,商荣的心像风筝落地,总算免受细线拉拽的痛楚,轻手轻脚坐到床前,然后静静地注视他,累了就用双手托着腮帮,视线原地不动,好像不一直这么看着,对方的伤口就会停止愈合。
时间流沙般过去,更夫的吆喝又一次敲击门窗。
“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 寅时。”
声音的余波触动赵霁的睫毛,商荣的眼神也随着他微微开启的眼帘明亮了。
“你是……哪里来的仙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