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79)
郑远涯未料到刘家会如此下“血本”,连忙驾船离开港口, 前去跟陈端礼和老爹郑三官禀报。
两个老头子很淡定刘家会出动这么多海船来拦截,他家在南洋贸易的海船近二十艘, 刘家要是好对付, 就不会嚣张这么多年了。
陈家和郑家就两艘船,压根不是对手,获得这个消息后,更是义无反顾的一头扎向船冢的方向, 昆善海峡那条航道是不能走了。
黄昏, 瞭望台上的水手望见高耸的南归山,知距离船冢已经很近,水手在塔上打旗语。陈端礼让海船暂停航行, 在附近的陆地过夜,船冢暗礁遍布,夜晚穿行极不安全。
海船靠岸,水手们仍待在船上,他们轮班值守,保持警戒,不只是水手紧张,这一夜船上的管理层也都保持着清醒,他们要么待在针房,要么待甲板上。
刘河越于昆善岛拦截不到他们的海船,肯定会推测他们走了船冢的航线,刘家船极可能就跟随在屁股后面。
赵由晟在针房里,听顾舟师和顾常聊昆仑洋的险恶,聊那头潜伏在船冢里的海怪,甚至还聊起那个传说就在昆仑洋里的神秘鲛邑。
顾舟师的谈话内容很务实,他说有时经过昆仑洋时,罗盘针会失效无法指明方位,但能用牵星板辅助,最危险的是罗盘针失效且起大雾,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便会被昆仑洋困住,并可能葬身于船冢之中。
顾常说:“那都是因为鲛邑就在这里,鲛人要保护他们的故乡,不仅弄出大雾,还干扰罗盘针,我看那条海怪说不准也是鲛人养来看门护院。”
顾舟师呵斥他:“尽胡说。”
顾常并不怕顾舟师的呵斥,他道:“我听戚适昌说,当年休蛮不识好歹抓住陈纲首的夫人,逼迫她说出鲛邑在哪。纲首夫人是鲛人嘛,不都说鲛蛟言语互通,所以她引来海怪,把休蛮的海船击沉。”
“狗屁,十七年前那会小戚才几岁,能知道什么!”顾舟师一口否定。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明明伯父和戚部领都参加了当年的战事,可是你们啥也不说,又怪我们这些后生胡乱猜测。”顾常懊恼托腮,把书案上的海图翻得啪啪响。
赵由晟听他们拌嘴好一会了,寻得机会问:“顾舟师,我想请教下,如何对付船冢的海怪?”
“那东西只要闹腾够了又会钻海里去,杀不死它,不是人间的玩意。”顾舟师低头去看罗盘针,他这是老习惯,即使船没行进,他也要时时盯着。
赵由晟又问:“有它惧怕的东西吗?”
顾常抢答:“我知道,它怕火!”说完还去瞅顾舟师,被他瞪了一眼。顾舟师没说不是,显然那东西就是怕火。
针房外头传来水手换班的交谈声,顾舟师见赵由晟还在翻看书案上的海图,问他:“夜深,郎君还不去歇息?”
“待三更天再去。”赵由晟不为所动,仍专注于海图。
陈家的海图种类非常丰富,涉及到至今人们开辟的三十多条航线,而且记载详细,赵由晟并非是在趁机偷看,他这是正大光明地看,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里边有几条航线特别眼熟。
很奇怪,那几条航线终点港口都十分遥远,有的在身毒,有的在麻嘉,但它沿途港口及番国的名称与及航海针路的内容,赵由晟都耳熟能详。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海图,却有看过无数次,甚至非常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上一世曾经由海道前往过。
三更天时,船上的人除去在甲板值班的水手,在针房的顾家伯侄,绝大多数都已入睡,赵由晟离开针房,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见房间里的烛火亮着,推开房门,果然见陈郁就睡在他床上。从船离开三佛齐国,陈郁就对他特别依赖,夜里总跑来和他挤一张床睡。
赵由晟脱去外衣,到脸盆架前洗把脸,他人很倦乏,凉水让他稍微清醒些。他爬上床,看着熟睡中的陈郁,笑着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有陈郁在怀,听他平缓的呼吸,感受到他肌肤传来的温度,总有种拥有一切的满足感。身下的海船轻轻摇荡,如摇篮般,海域深广如梦域,浏览一晚海图,相当疲倦的赵由晟很快睡下。
睡梦中的陈郁身子往赵由晟的怀里蹭,他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海里玩戏,身边跟随着伙伴们,他们逍遥自在的游动,阳光穿过蔚蓝的海水,把他们手脸照得莹莹发光。他畅快地游曵,从色彩斑斓的珊瑚丛里钻出,欢跃地拍动鱼尾,随心所欲地向上旋浮,他游得太快,以致身后的伙伴喊他等等,他们喊:绫娘,等等我们!
陈郁在梦中是他母亲绫娘的样貌,有着曼妙的身材,长长而漂亮的尾鳍,他在海中轻盈如羽毛,自在如倒映在海中的白色浮云。
梦里的绫娘钻出海面,坐在一块大礁石上,她用一把玉梳梳理头发,尾巴轻轻拍动海水,她如此惬意,唱起了歌。
大礁石后头,是怪石嶙峋的海崖,海崖里边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那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欲出来,海崖在震动,整片海域泛起波浪,绫娘丝毫不惧怕,她还在唱着歌。不知何时,环礁上坐着五六个鲛人,他们交谈着,歌唱着,一头庞大怪物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域出现,它有着像龙一样的头和脖子,它身子十分巨大,如同一座海岛。
海怪扬起它的头,像似在倾听鲛人的歌声和诉说。
它青色的眼睛如同一块冰冷剔透的水晶,梦里,陈郁被这双眼睛盯住,他听到海怪的声音,它在与自己说话。陈郁张开喉咙,他像梦中的母亲和她的伙伴们那般“说话”,那是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如同水波般的声音。
陈郁从梦中惊醒,用手去摸脖子,他摸到脖子和耳朵之间的鳃,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泛起鳞光,他现出鲛态,他没有恐慌。
海船所处的位置离船冢很近,离鲛邑也很近,陈郁的母亲绫娘当年便是死在船冢,而鲛邑亦可算是陈郁这个半鲛人的故乡,所以越接近它,便越能感应到同伴的存在,陈郁会做这样的梦,会现出鲛态也就不奇怪了。
陈郁坐起身,等待身上的鲛态褪去,等待中,他借由照进窗户的月光,端详身旁赵由晟的模样,他在沉睡,他的手臂还揽着自己的腰身不放。陈郁很喜欢和由晟抱一起睡,因为这样他内心会很有满足感,也很安心。
没多久陈郁恢复模样,他望着窗外,感应到空气中聚拢的水汽,他下床走至窗前,他的脚步稍显沉重,他喃喃自语:“要起大雾了。”
他到衣架上拿自己的外衣,披上外衣就要出门,赵由晟这时醒来,问他不睡要去哪里?陈郁告诉他明早会起大雾得禀报他爹,赵由晟跟着起身,穿上外袍,两人一起前往纲首室。
纲首室里,伏案小眠的陈端礼被顾常吵醒,顾常和伯父顾舟师留守针房,发现罗盘针在乱跳,昆仑洋的神秘力量作祟,罗盘针失效,顾常连忙来跟陈端礼禀报。
顾常才来禀告罗盘针失效,陈郁和赵由晟紧接着过来,陈郁小声告知父亲明日有大雾,必会影响船出行。
陈端礼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极可能不只是他家和郑家的海船闯入鲛人的地盘,还有其他船队,才会导致罗盘针失效,大雾弥漫这两种情况共同发生。陈端礼让手下去将顾舟师和戚部领等人唤来,他下达命令,一旦天蒙蒙亮,就派出小船到四周探查,他怀疑刘家的船队正对他们紧追不舍。
天快亮时,果然海面上起雾,起先是薄雾,渐渐雾气越来越浓,以致在雾中会看不见站对面的人,而罗盘针仍旧在乱跳,没能恢复正常,这样的情况无法出海,船只能停泊。
外出巡视的小船在午时回来,带来一个坏消息:刘家的船队就在他们附近。陈端礼将郑三官唤来一同商议,郑三官认为正好可以借由浓雾逃走,甩开刘家的船队。
“我们有领航的人。”郑三官目光落陈郁身上。
陈端礼一阵默然。
陈郁恳请:“爹,请让我试试吧。”
两条船,数百人的性命,陈端礼无奈叹息:“如今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天蒙蒙亮,陈家的海船扬帆出行,郑家的海船跟随在旁,迷雾中,两艘海船都点上灯火,以便能相互瞧见,不至于相撞。
陈郁站在船艉甲板上,“看”四周海域的状况,顾舟师跟随在他身边,但凡陈郁有什么指示,顾舟师都会以自己的名义吩咐下去。
顾舟师是陈端礼的亲信,他十分清楚陈郁的半鲛身份,也知道这孩子有领航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鲛人也好,半鲛也罢,一旦被外人知道,他们都会因这份能力使得自身遭遇灾难,真是怀璧其罪。
多亏陈郁,他们避开了船冢南面的环礁,从船冢的左侧经过,没有跟船冢撞一个大满怀。
两艘船悄悄贴着船冢的边沿行进,水手们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他们此时有三怕:一怕惊动海怪;二怕船撞礁石沉没;三怕刘家船发现。
终于他们穿过船冢,慢慢驶离这片死亡之域,四周的浓雾也在散去,前方的海天终于不在是灰蒙蒙一片。
陈郁眺望远方,薄雾中有物似云般聚拢,他“看见”风向杆上漂浮的彩带,一条又一条,红黑相间,齐齐舞动,他忙扯住父亲的袖子,惊愕道:“爹,他们在前面!”
陈端礼反应很冷静,他对身边的戚部领道:“老戚,让大伙准备作战。”
“不应该呀。”顾舟师扼腕,他们能从迷雾里走出来,因为有个半鲛在船,刘家又是如何做到呢?
“他家船上恐怕也有能领航的人,不足为奇。”陈端礼言语平淡,刘家要没点本事,也不可能拥有数十艘海船,纵横东南西三大洋。
陈家和郑家的海船都进入准备作战的状态,两艘船迎向前方形成包围圈的刘家船队,眼见着就要投怀送抱,突然两艘船急拐了个弯,那是足以翻船的激烈侧移,完全仰赖船工高超的驾船技能。
两艘海船成功掉头,不慌不忙逃遁,郑家船驶往南面,陈家船驶往东面,刘家的船分成两支船队,继续穷追不舍。追逐陈家的那支船队,不知不觉跟随陈家进入那片名为船冢的海域。
能作战的人们都聚集在甲板上,不熟悉食用武器的陈郁被留在船舱里,他不能有意外,海船可能还需要他的领航。
赵由晟佩剑拿弩,和陈端礼一同站在主甲板上,必要时,他需保护这艘海船的纲首,他也会竭尽全力,仅因为陈端礼是陈郁的父亲。
陈家船在礁石间小心翼翼行进,身后尾随刘家的四艘船,包括刘河越乘坐的领航船。陈家船的水手们见到刘家船越跟越远,止不住地欢喜,看来刘家船也怕船冢,不敢轻易进来。
甩开刘家船,陈家船绕上一个弯准备钻出船冢一处崖洞,突然一艘白帆船出现在崖洞外,并直接撞向陈家船。
白帆船的船速很快,撞击激烈,但它船体不如陈家船牢固,撞击后,白帆船侧翻破损。船上的水手们似乎早有准备,用手中的勾绳做梯,纷纷跃上陈家船,跳落在甲板上,他们腰挂猛火油瓶,拔出刀剑,遇人就砍。这是群真正的亡命之徒,只有重金才能聘请他们,从他们装束看,不难看出是毗舍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