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戚循说:“你若当真想查,千万年前曾有一神魂至宝现过世,名曰养魂树。养魂树有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养破碎魂灵。”
戚循走了——他去查养魂树踪迹了。
霜海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千年前的谢折风和如今的安无雪。
安无雪看着师弟苍白的脸色,上前,于虚空之中,“抱”了他一下。
“忘了吧,”他对谢折风说,“别想我了,无情咒会帮你忘了我的。”
谢折风心魔起于妖魔骨,妖魔骨被人间情爱所勾连,若无情爱,妖魔骨只会被谢折风的剑骨压制。
若无情爱,出寒仙尊只会是个无情道大成的两界之尊,无心无情,不为私事所扰,心怀苍生万物。
便不会日日受这如同凌迟般的痛苦,也不会挣扎心魔不得出。
谢折风登仙前,安无雪其实想过,如果师弟渡劫成功,长生仙不受道桎梏,他或许可以和师弟表明心意。
可如今看来……
当时他若还活着……应当会劝师弟忘了的。
可惜当时他死了。
于是他只能看着谢折风这般过了八百年。
足足八百年。
凡人凌迟之苦漫长不过数日,烈火之刑不过几个片刻,剜心之痛不过一瞬。
谢折风却如此过了八百年。
养魂树精带出的幻境同现实不一样,时光会流逝得极快,也会略过许多无足轻重的细碎平常。
安无雪其实没有在其中待八百年。
可他却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八百年。
直至谢折风心魔彻底压下。
心魔无法根除。
师弟身上那具妖魔骨还在,情爱还在,心魔便永不消。
说是根除心魔,不如说是这分魂之苦太久太痛,痛得心魔不敢再冒出。
为何那日谢折风在自己面前分魂镇心魔,如此果断而又熟练?
因为同样的事情,谢折风已经做了八百年。
他和他说,他与心魔相争多年,知晓如何应对,不会让心魔为祸世间。
可心魔是这世间最难以跨越的魔障,他哪里知晓如何应对?
这人不过是用着最野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法,同自己根骨难拔的魔障相抗。
安无雪看到这里,已经满腔酸楚无法诉出。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他的心牢牢包围,紧紧攥着,让他松不开,放不下。
他抬手,摸着自己脸颊,才摸到了一些湿意。
“呜呜。”
是困困的声音。
他此时心神晃荡,反应迟钝,呆了片刻。
“呜呜!呜呜!”
不待安无雪自行抽离,眼前便已经开始天旋地转。
他不过眨了眨眼,四方已经是寒梅小院中的小小卧房里。
困困在他的怀里,颇为担心地抬头看着他。
养魂树精凝成的光团小了许多,里面只剩下一百多年的幻境。
窗外送来天光——居然已经过了一整夜。
安无雪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是干的。
泪水是他在幻境中所流,不会跟着出幻境。
就好似那段过往,只会存在于回不去的幻境之中。
过往永不可追。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他问困困。
困困尾巴一扫,指了指屋外:“呜!”
安无雪一愣。
他神识一展,才发现谢折风已经等在结界外。
屋外天光完全大亮,明日悬挂于头顶,居然已经到了正午。
安无雪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将剩下的幻境收入灵囊中,翻身下床,抱着困困冲了出去。
灵力打开房门。
“当”的一声。
明光洒落,屋外长风瞬时送入,吹过安无雪的脸颊,吹来过往千年。
师弟一袭白衣站在梅花树下,似在眺望远方长空。
落梅凋零而下,洒满他的肩头。
他感受到灵力波动,结界撤下,听到屋门打开,缓缓回过头来。
“师兄醒了?”
安无雪在门前停下。
谢折风登时看出了安无雪脸色不好,神色一顿,几步上前:“怎么了?可是昨夜梦中无好事?”
安无雪抬眸看他。
困困在他怀中晃荡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腕,有些痒,有些暖。
他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梦,太长太苦,苦到我恨不得早点结束,可就是没有结束。”
“那——”
“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叫我?”
就在这外面等着。
“我怕扰你清梦,”谢折风说,“早知不是清梦而是噩梦,我便早点破了结界进屋喊你。”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他。
师弟今日穿着一袭云纹白衣,浓黑长发束起,戴的是他赠的雪簪,白簪入黑发,如飞雪落人间。
任谁在此时看去,都只觉这是凡俗的哪位矜贵公子,或是仙门世家的哪位天骄子弟。
谁都看不出,这一副身骨下,有着怎样的千年。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自己打开了那个幻境。
“我没起,你歇息着等我传音找你便是,在门前站着干什么?”
谢折风低声说:“虽然屋外风寒,站着确实有些辛苦。但我等着师兄,总比师兄等着我好。”
屋外风寒。
站着辛苦。
这些凡人说说也就罢了,哪里会影响到仙者?
他又在装可怜。
安无雪想。
三番两次在这些小事上装可怜来让人心软,却不想被瞧见那死后漫长的千年。
他只骗他片刻的心软,却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第131章
安无雪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和谢折风本来就离得极近。
再靠近一些,他们鼻尖都要撞到一起,气息交缠,温热交织。
他感受着这人“活”着的气息。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猛地抱住谢折风,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他一松手,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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