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卢峥要重新上马,问道:“向曲呢?去哪儿了?”
卢峥道:“向师兄?去城南蛮子城了。”
我再不问话,点齐折首旅,也往城南去。
方才遇见的民团告诉我们他们烧的是府衙和寺塔,但何止如此?这一路莫说民宅商铺,就连树和马车也被点燃了。等到了所谓蛮子城门口,整条巷子都烧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归云城已经成了一锅糊了的沸粥。
它到底有几座城门?现在又破了几座?满街跑着兵卒,早分不清守军还是义军,四处都喧腾着惨叫呼救和犬吠。
有人从一处尚未着火的院落走出,抱着满满一怀丝绸皮毛,和我四目相对,却满不在乎,镇定走开了。一条披帛从他的臂弯垂下,上面拴着的金环在地上琅琅拖动。
这人穿的义军衣袍。
我嘴里被烟熏得发干,见老曹跟得最近,对他道:“告诉弟兄们,今日先登是整个折首旅的功劳,上面必有厚赏。你们知道我秦湛从来不贪这些,但濯秀有军纪在,绝不可犯。”
老曹在城墙上受了点伤,一只手拿破布吊在胸前,他嘿嘿一笑:“公子,说句不怕挨军棍的话,进了这样的大城,要不抢那就白拼命打仗了。但公子发了话,你放心,弟兄们一定不给你丢人。”
再往前走了一停,终于看见一彪熟悉的军马。
我大喊道:“向曲!”
向曲在烟和火里钻进钻出,满脸都熏黑了,只有一排牙齿还是白的。他对我露出个煤炭工人的笑容:“秦师兄也来了?”说着朝我身后看了看:“我三师兄呢?”
我也朝他身后看:“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兵马围着一个圈,最外面是撒了一地的各色行李,再里面是并肩拦住不放的汉民,最中心瑟瑟跪着一片真皋人。
向曲笑嘻嘻道:“这帮蛮子城里还有座城呢,那殷刺史和投下官叫个什么花的也在里面,非把他们杀干净不可。”
我道:“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他道:“蛮子向往城里跑,被民团截住了,正打着呢,点背遇上我啦。秦师兄和我一起攻城吧!”他转过身去,大喊道:“还等什么?你们不是要报仇吗?”
那圈汉民得了令,一声招呼,手里的铁锨棍棒雨点般落下。
血水从人圈里流出,马军哄堂大笑。我看得不忍:“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像是当兵的,你……”
向曲莫名其妙,打断道:“什么老的小的,不一样是真皋人?”
真皋人的哭嚎并不刺耳,好像他们知道哭也无用,只是不得不哭。他们拼命挤成一团,人人都想用别人的血肉给自己铸起一道围墙。
被推出来挨刀的一个女人黑发黑眼,居然是个汉人。她几次三番想把怀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塞回人圈,但却一次次被推出来。这汉女用真皋话哭骂着,忽而转身朝外,不顾棍子在她背上闷敲,叩头如捣蒜: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也是汉人!”
向曲道:“贱妇!你知道自己是汉人,还嫁给蛮子生杂种!给我杀……!”
不等他喊出来这句“杀了”,我猛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拍了拍,把他拉到一边。
向曲素来彪,现在和他闹起来没好处,我强笑道:“别……杀了,这都是平民百姓,你不怕沈师叔罚?”
说到这里,我心头燃起希望。沈霄悬的政策亚克西,栖鹤的真皋贵人被圈禁起来,但却许百姓自由离城,在拓南时,我们也从未屠城杀降过。
向曲抹了把脸,却擦得更花了:“别拿师父吓我,师父知道。这城里的汉人要杀真皋人,你能叫我不杀,你能叫这些人也听你的?”他再彪,现在也回摸过味来,飞踢起一蓬土块,正打在那妇人头上:“秦师兄,你这菩萨心肠要不得,你心疼他们?”
我道:“现在乱成这样子,我们还不像个办法……”
却听有人居高临下,冷冷道:“什么办法?”
方才有马蹄声踏来,我没留神,这才见沈识微骑着他的大红马站在我们背后。那马本就毛色赤殷,现在更像从兵燹里撕下的一块火焰。
向曲两眼发光,连尾巴也摇了起来:“三师兄!”
沈识微却不睬他,对我道:“有件好事,文恪没死,我已叫阿峥带那摩云雕去见我爹了。”他嗤笑道:“我便猜到如此,若不说文公子死了,城里汉人哪会反戈一击,不是城中自乱,我们哪有这么容易进来?文恪这把火烧起来了,就灭不了了。”他瞥了眼那群劳作般热火朝天挥动着木棍的汉民:“现在他们杀的还是真皋人,要不让他们在城南烧个痛快,整个归云都要同归于尽。”
我强挤出笑容:“沈师弟,义军既然进城了,我们维护下秩序……”
沈识微冷笑道 :“秦师兄,义军义军,‘大义’是什么?不就是汉贼不两立?不杀真皋人是仁,杀也无过。现在顺势便是守序,还能怎么维护?”
我挣扎道:“这没道理。我们要坐天下,那真皋人也是我们的百姓,也可以为我们所用。”却觉得自己越说越没道理,但又不能不说下去:“这火还能救!只要我们带兵,再得你爹一个军令……”
沈识微叹道:“救?秦湛,这城里想救真皋人的汉人只有你一个,你让谁跟你去?”
我猛望回我的折首旅。
要让兵服你,你自己先得当个好兵。我一直觉得我这个主官不错,身先士卒,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虽然平时有点不分尊卑,但战场上弟兄都愿意跟着我冲,好几个人都替我挡过子弹。
方才城墙上,我让他们迎着斗大的石头往上爬,他们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但现在却没一个人迎着我的话锋往前走一步。
我道:“你们……你们……”
盔甲和石地发出铿锵的撞击。
是男儿膝下黄金的声音。
不知是谁带的头,战士们一个接一个跪倒。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有人别着脸、有人看着地,但也有人倔强地望回我。
我手足发麻。
沈识微却缓和了点语气:“你要救人,现在去城北,说不定还能保住半城。等乱兵烧杀抢夺得性起,可不会管什么真皋还是汉人了。”
我的面前站着我的恋人、朋友、部属。
但我却是个孤家寡人。
沈识微忽然提高音量,命令道:“让这几个走!”
马军懒洋洋的用长矛隔开汉民,他又对那群幸存者用真皋话喊了一句。众人不可思议地爬起来,向着蛮子城内发足狂奔去了。向曲莫名其妙地唤了声“哎?”,过了半天才明白了过来,看向我的目光里竟有丝鄙夷。
沈识微道:“你见不得他们在你眼前死,现在不用看了。还不去城北吗?风在往北吹了。”
他说得没错,西风正吹动着他红马的鬃毛。
第84章 【修订】
归云投下官署在城南,久而久之,真皋人聚居于此,筑起了城中城。明面上叫官城,归云人背地都叫蛮子城。
汉人则多住城北,紧靠白虹门,图个往来便利好养家糊口。
城北道路偏狭,远不如城南阔亮。这是前朝老城,虽多商铺,但市坊盖得房上驮房,状若蜂巢,一旦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
同是杀人放火,杀真皋人是大义,还好,侵害汉民尚是犯军纪。
一路波折,我们剿灭了几股混进城南乱巷的守军,但遇得更多的是暴徒。
不知他们是走上街头的归云城民、当了逃兵的守兵、还是间或那么几个趁火打劫的义军,脱了人皮,都是一样的畜牲。
我们当街斩了几个强奸妇女的人渣。跑得快的知道我们没有精力穷追,散入小巷后,还敢在黑暗中高声叫骂。我恨得牙痒,也只能在已伏诛的尸体上多戳几个窟窿出气。
沈识微叫我来护住城北,但区区五百人,还经历了战斗减员,要怎么护得住偌大一个归云城?但我片刻也不敢停,一停下,城南的烟与火就要追上来,把我也烧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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