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识微卷起桌布,截断了水声,不让一点动静打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猜,最后是谁救了我?”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在我的胸前点了点:“还是你这个傻子啊!你不知是真明白我快死了,还是以为我在闹着玩,你也跳进水渠里,大吵大闹,终于惊动了别的大人。”
我涩声道:“你,你那时候才几岁?会不会吓糊涂记错了?”
沈识微造作地大笑起来:“当然是我年纪小,吓糊涂记错了!我不知这么告诉过自己多少次。沈大侠怎会见死不救?爹怎么会想要儿子死?”
他像在说世界上最可笑,最丢人的事情:“但我想到了一件吓人的事情。我要不是沈霄悬的儿子呢?我该怎么办?师兄弟们对我众星拱月,因为我是师父的骨肉;黑道白道都让我三分,因为我是濯秀的少庄主。要不是沈霄悬的儿子,沈识微又算个什么东西?但我又怕我是沈霄悬的儿子。得多猪狗不如的儿子,才让他自己的爹也想杀了他?”
他像不满意我没有回答,“啧”了一声:“秦师兄,人总自欺欺人,我也差点真说服了自己那是我记错了。但他又看我沉下去了第二次。”
和在战场上那夜一样,沈识微的视线忽然又越过我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他柔声道:“你瞧,那是什么?”
跟着他的目光,我像恐怖片的女主角,僵硬而恐惧地慢慢回过头。
墙角没有站着一个血淋淋的鬼,却有一面血淋淋的旗。
是被沈识微撕破了一半的“凤畴”。
我吃了一惊:“你……!”
他摇摇头,嘲讽里终于露出一点惨然来:“不是我。这是我娘一片善心,特地从军中寻回这旗来,勉励我珍重。”
“沈霄悬从没夸过我,也从没期望过我。但出征前他终于给了我一面旗。凤凰之相,畴离祉,好吉利,好一番为人父的殷殷嘱托。那天我不知有多开心。我知道了自己没有尸居奇劲,居然还高兴得起来!我还想来告诉你,军中不再只有你有一面‘折首’旗!”
沈识微望着那面旗。
那晚他那口血泪,终究是向天而唾,碰不到这高高在上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沈识微事事小心、步步算计,就是为了不再做蠢事,不给自己看见沈霄悬袖手旁观的机会。
沈霄悬等不到他犯错,但没关系,他还可以亲手推他一把。
我觉得心脏收缩成个硬邦邦的绳结。我和沈识微吵过不知道多少场架,这是我最争赢的一回:“可他为什么要杀你!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沐兰田吗?”
沈识微冷笑道:“沐兰田?沐兰田只是沈霄悬的一条狗。他背后虽有李家,但沈霄悬岂是被外戚把持的人?如今人人知道沐兰田见死不救,你去问问卢峥,问问那些死里逃生的战士,他们是恨真皋人,还是更恨我八师弟?要是为了沐兰田,沈霄悬怎么会让他当众矢之的?”
我道:“但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既然想要你死,又何必等你长大了再动手?”
沈识微仍想像过去那样满不在乎,谈自己跟谈别人似的,但现在演技却差了不知多少:“不错,秦师兄说着了。这事我也辗转反侧,我死了对沈霄悬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现在还能替他冲锋打仗,他哪怕忌惮我,也该得等把我压榨够了后再弃。为了陈昉?姓英的是忠臣义士,姓沈的可不是,怕轮不到我,沈霄悬早就先弑君了。直到后来我想到了一点,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秦湛,你真要听?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和我再也拆不开了。”
我苦笑道:“早就拆不开了。”
那凄惨的战败夜,我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再有敌袭,天亮才敢合眼。他在金鹊院里被我气得半死,但还是偷偷跟着送我回家。我们一起打了这辈子第一场漂亮的胜仗,一起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过了个凄惨的除夕。他把我从真皋人手里救出来过,我把他从冰水里捞起来过。他在漂亮妹子面前扫我的威风,但没关系,我在家祭上当着几百号人油腻腻的亲过他两口。
千缠百绕,是孽是缘。要怎么拆得开?
沈识微怔怔看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想想,我这一战要是真的死了,论地位战功,谁最能理所当然的接过我的兵马和人脉?”
我道:“谁?”
沈识微不说话了,仍旧是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住了的青蛙:“你,你,你……”
他道:“只有……”
我在原地跳了几步,想抖开他的目光,更想上去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不可能!”
他却仍是说了:“只有秦师兄你。”
我大喝:“扯淡!沈霄悬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识微摇了摇头:“也难怪,你是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秦湛,当初你外祖父是六虚掌门,膝下只有三个徒弟,一个是抹不开情面收下的故友族侄,一个是自己亲妹子的独子,还有一个是掌上明珠。你要是这个掌门,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谁?这两个师兄,一个是大了好几岁、貌不惊人的老实人,一个是年貌相当、惊才艳羡的表哥,你要是这个小师妹,又会更喜欢哪一个?
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太尴尬了,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飘向窗外:“当年的江湖人,个个都以为沈霄悬会娶了你娘,当六虚掌门。谁也料不到我外祖器重他少年英雄,竟然肯把名门李家女下嫁给一个江湖草莽,你也不知道,当年江湖上有多轰动。”
第94章
我虽然算不上秦横的亲儿子,但既然接手了这肉身,就也得接手连带责任。其中一项就是不能任由别人说秦湛他妈给他爹戴绿帽子。
我打断道:“行了!”
沈识微大概是聋了,仍继续往下讲:“我也曾想过,沈霄悬娶我娘未必是有情,当初有了李家的奥援,濯秀山庄才能从无到有,日行千里。他既无心,我娘……说不定也无意。但一看到平日里我娘对沈霄悬的仰慕眼神,我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堪猜测已经猜到自己亲娘头上了,不捂住他这张嘴是不行了,我吼道:“这都是你瞎猜的!有些事不能乱说!”
他却道:“镇南塔。”
和镇南塔有什么关系?
沈识微道:“沈霄悬从来没告诉过我镇南塔。”他笑着“啧”了一声:“不,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但就连我娘也不知道他这段往事,怕是你爹和英桓也不知道。全天下他大概只对你讲过。你怎么就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徒然张了张嘴,找不到答案,但无论什么答案,似乎都不能让人满意。
我一直不忍把沈霄悬往坏里想,就是因为那晚的霞光烧得太热烈,太像少年的英雄血。
桌上的饭菜有点凉了,荤油在盘碟上凝出一点白霜,沈识微现在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胃口:“后悔了吗?现在你也被扯进来了。要是不听这些,过不了几天你就能轻轻松松手握重兵,更别提将来的无限风光。”
我低声道:“可要是不告诉我,你……你打算怎么办?”
沈识微朝我瞥来:“我?你为什么不先想想你自己?”他眉宇间突然烧起怒火,不知冲谁撒气:“秦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说这些,其实不过是想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你可别忘了我多会做买卖,一点虚情假意,就能换向曲一条命!”
若不是逼上绝路,哪有男人愿意对喜欢的人示弱。
况且他是沈识微。
我打断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想让自己的口吻凶一点,能压舱石一般压住翻江倒海的心酸,但还是忍不住越来越柔缓:“别管我以后做什么,未必就是为了你。死了这么多人,为了阿曲我也吃不下这人血馒头。”
沈识微装出副诧异嘴脸,将我从顶至踵来回打量:“也许真是我猜错了。秦师兄,你的确哪里都不像沈霄悬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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