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看着周燕安说:“我忽然觉得就让我们全部死去好了,如果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这么狼狈的话。”但很快,他又拼命摇着头。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有一种想不管不顾的悲哀,但又为所有人心痛。反正,就是很无助。
周燕安靠过来抱住他。
易阿岚哽咽着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她们一定很着急很害怕了。”
“走吧,我送你去。”周燕安掏出车钥匙,他总是这么果敢,好像从没有停留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中。
易阿岚跟着他,看他熟练地开车,穿过乱糟糟的马路和乱糟糟的人群,少数还在坚持工作的警察根本维持不住治安,火与黑烟在肆虐,号哭是唯一能听得清情绪表达的声音。而周燕安,沉静地开着车,坚毅的脸部线条像是中世纪的雕塑,悲惨时代在他身后一帧帧地飞逝,而他仿佛永恒不变。
易阿岚出神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周燕安说。
“你看上去很平静。”
“起初我也很震惊,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冷静下来。”周燕安说,“好像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用再去为更糟糕的事情而担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始终是在一起的。我们没被三十二日分隔开,也就不会被生与死分隔开。”
他们不必经受考验,不必被迫做出选择,不必让牺牲与爱情相互交融难分彼此,不必一方在不舍中死去,另一方在新生中思念。无论生或死,他们都将共同面对。他们的爱是清澈的。
易阿岚热泪盈眶,很想亲吻周燕安,然后在亲吻中忘记一切,就这样一起死去。
车开到医院门口,易阿岚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整饬的医院建筑忽然想起什么来,激动地叫起来:“回去,我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问罗组长,他们有没有联系过罗恩教授?”
“没有!”易阿岚自问自答,他才从罗恩教授那里回来,自然知道没有人正式地拜访过雷利·罗恩,好像是没有人指望过这个行将就木的失语老人还能起什么作用。
但易阿岚想起来了,罗恩教授曾激动地抓住他手腕,拼命想说些什么,现在想来,那嘴型正是罗恩教授母语中“熵”的发音。说到三十二日,又有谁比雷利·罗恩了解得更深呢?哪怕三十二日出现了多久,罗恩教授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
至少得问一问罗恩教授,才决定要不要让人类在猜忌、残酷、一切情感破灭、永远无法治愈的两败俱伤中寻觅黯淡的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提到的电影台词来自于《寻找隐世快乐》,这是一部风格独特、我个人十分推荐的动画电影。
第103章 4月(4)
雷利·罗恩所在的医院已经人去楼空。
阿克曼知晓熵差辐射后, 就立即将父亲带走了。他认为上个月还对父亲感恩戴德的人此时一定恨不得杀了他,各国特工不可信,他高价雇佣的医生护士也统统不可信, 因为金钱已经彻底失去效用。
但在各国政府的急切搜索下, 他们还是发现了雷利·罗恩的踪迹, 在阿克曼名下一处偏僻安静的山庄。偌大豪华的消夏山庄只有阿克曼和躺在床上的罗恩教授两个人,电子安防系统高度警惕地工作, 自动化武器或明显或隐藏准备随时待命,阿克曼现在谁也不肯相信,他只能相信机器。
各国政府怕惊吓到犹如惊弓之鸟的阿克曼, 为免他做出过激行为, 他们叫来了和他们相处了一个月并看上去相处得很好的易阿岚尝试先行沟通。
通过无线电联系后, 阿克曼允许易阿岚独自一人进入山庄, 周燕安有些担忧。
易阿岚问:“我可以再带一个人吗?他叫周燕安,是……”
“哦,我知道他。”阿克曼说, “我听你说起过他很多次,我想他应该是个很正派的人,让你提到都会感到安心和快乐。既然如此, 让他陪你一起来吧。”
各国政府没有使用山庄后院的停机坪,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处较为平稳的裸地放下易阿岚、周燕安。然后易阿岚和周燕安就在山庄布置下的摄像头以及天上直升机中一双双眼睛中, 并行穿过一截山路,走向山庄宽阔的大门。
门缓缓地自动打开,两人走进去, 消失在复古豪华但寂静的堡垒里。
空荡荡的建筑内, 阿克曼无处不在的电子音引导易阿岚和周燕安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风格厚重的家具和大量医疗设备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以至于床上的雷利·罗恩和窝在红木椅里的阿克曼显得十分瘦小。
罗恩教授是清醒的,他的眼珠从右转到左,看了易阿岚和周燕安一眼,又转回去,看着儿子阿克曼。
阿克曼说:“我爸爸知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告诉了他。”
易阿岚说:“但罗恩教授早已经预料到了是吗?”
罗恩教授眨了眨眼。
易阿岚心脏狠狠一跳,急切地问:“那你们愿意让我进来,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可能的解决办法?”
罗恩教授没有给出眨眼皮的回应,只是盯着阿克曼。
毫无征兆的,阿克曼忽然双手捧脸啜泣起来,易阿岚和周燕安困惑地对视一眼,都感受到局促和束手无措。
好一会儿,阿克曼从椅子里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角落的那台医疗冰柜。这个时候,易阿岚才惊觉这个竭尽全力保护父亲的儿子,其实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阿克曼从冰柜里取出一盒白色药剂试管和一套注射器,他复杂地摆弄着这些东西:“这是新研发的高效强心针,能大幅度激发身体潜力,当然,副作用是透支生命。”
对一个九十多岁的病人来说,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可以透支了。
易阿岚神情动容,还没说什么,阿克曼就阻止了他:“你们没必要因此愧疚,这是我父亲强烈要求的,在他看来,三十二日的灾难是他亲手造成的,他必须去弥补。”
罗恩教授朝阿克曼挤挤眼睛,那是表示鼓励、安慰和欣喜的眼神。
阿克曼深深呼吸,稳定了自己那双苍老的手,将注射器里的药剂推入雷利·罗恩的血管里。
很快药剂就发挥作用,罗恩教授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好像是要吸入足够的氧气供养原本虚弱但此刻强壮起来胃口变大的身体。能稍微自如动弹后,罗恩教授用手指了指书桌,阿克曼立即拿来纸和笔,将枕头垫高。
罗恩教授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说话上,几乎是立即埋头书写起来,沙沙沙的走笔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一张纸被写满,翻过去,继续新的一张,才写个开头,罗恩教授手中的笔就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罗恩教授看向阿克曼,无声地开口:继续。
阿克曼双眼含泪,忍痛又给罗恩教授注射了一剂强心针。
直到注射了三次强心针,写满了五张纸,罗恩教授一下子垂下手,笔墨在盖被上划出长长的但终有尽头的线条。他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靠在枕头上,微阖着眼,艰难地呼吸着。
“爸爸。”阿克曼跪在床边,一手握住罗恩教授的手,一手拿起那五张纸递给易阿岚,“你们走吧,我想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易阿岚接过写满了物理符号和数字的纸张,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言语太轻,只微微欠身作为告别,然后和周燕安一起离开。到卧室门口的时候,身后阿克曼悲伤地问道:“我父亲并没有错对吗?”
“罗恩教授的一生都值得尊敬,”易阿岚说,“他只是想拯救人类。”
还没走到走廊中段下去一楼大厅的楼梯,易阿岚就听到了卧室里传来阿克曼一声声不舍的呼唤,然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易阿岚和周燕安只是站在原地,朝卧室的方向默哀了许久,没去打扰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走出山庄的时候,天气阴沉,冷风裹挟着湿气,像是要下雨,那一小段林路就显得愈加黑暗,树叶漫卷,摇摇晃晃的影子像来自看不见世界的幽魂,易阿岚紧紧握住了周燕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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