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菜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住在寺庙,吃荤菜有没有关系?”
“也许不该吃。不同他们说就行了,我只是暂住,又不是去剃光头当和尚的。”
理是这么个理。于是为了下酒,我再加了一碟酱牛肉。
“你可真体贴。”修文又在用这种语气说话了。他每次这样的口吻总叫我心中发毛,我立即否认说那是没有的事。
“何必推辞呢,又不是坏事。”修文给我倒了杯茶,“你没发现你虽嘴上四大皆空、谁都不愿搭理,行事上却周到极了。我自己可从没想过素斋的问题。就像今天,我知你烦我,还是赖着不走,你就是把我赶出房门又如何呢。可你总在谦让,好像我挺重要似的,使我更不能走了。”
“是,我早该把你赶出去,也省的耳边一直嗡嗡。”他说得好像我赶了他就会走。
“不错。现在晚了,房间都开好了,你更没理由赶我。”
酒菜不一会儿上了桌,他依旧满嘴胡说,我随他说去,这时忽听外头马声长嘶,迎客声响,来人吩咐旅馆的人把马牵去马槽喂饱,我听得这道声线仿佛有些熟悉。很快来客从正门入,斗笠下覆面的黑纱扬起一角,我恰抬头望去,撞见他的真容,岂不正是老熟人。
69、双生 07
来者是厌武。
我往修文望去,他显然也见了来客的面孔,此刻表情甚是奇怪,又是畏惧又是恨意,居然全无兄弟相见的喜悦。
我兀自饮酒,那方厌武跟旅馆要房,上了二楼,而修文没有认亲的意思。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虽然几率不大,我由衷希望自己足够幸运,他二人不要见面、不要冲突,起码不是在我面前。
修文平素轻松的神色不见,将杯盏捏得吱吱作响。他见我无甚反应,便问我见到跟他长相一样,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你们早已见过。”
不够准确。
“没有很早,只比你早个把月。”
“你为何不说?”
“你说他死了,他也似并不关心你的去向。我想你们该不在乎的。”
“你是压根儿不愿意掺和,恨不得离我们远远的呢。”
我叹一口气,“难道我表现得这样难懂,你竟才发现?”
修文气死,压低声音道:“我对你是真正想要结交!你不该......”
“不该骗你?我没有,是你一直骗我。你说你是小五,我却听说你另有名字呢。”
他说从未告诉过我他叫“小五”,是我认错了人,却自知站不住脚,先前一腔怒气渐歇下去,转头丧气地向我道歉:“头一回见面时,我想咱们萍水相逢,你不知我家是双生子才唤我‘小武’,我没必要对外人解释太多。”
“后来呢?”
“在老宅见面,我虽活着,魂去掉半条,乍然眼前现出认识的面孔,‘小武’这名字又如此熟悉,一下子将我唤回人间。可是过去的事一个字也不想提。名字而已,何必为解释这样小事而在记忆中翻搅,索性承认了就是。”
他怕我还生气,允诺今后再不骗我,否则就五马分尸地死。他白白长一张聪明的脸,内里却傻气,我于他有何要紧,何必随意将这样的誓言脱口而出。
“你为何不上前认他?”
一提到兄长,修文表情又变得精彩极了,“我不砍他几刀就算顾念了一母同胞的情谊。”
“先前告诉你的话不完整。父亲是被仇家割颈不错,可家中其他人都是他下的手。厨娘、园丁、管家、佣人,他杀得干净利落,眼睛不眨。连我都在心窝捅上一刀,只差毫厘,我就再不活着。”
修文自撞见兄长,便愤愤不平地要走,好避开厌武。我看向外头,窗外雨湿阡陌,一片漆黑,仅有门外长廊上灯笼光下的晕黄的一片地界,地上积水泛着黑亮的微芒。他此刻走,厌武也是麻烦,不如留下让他们自己耗去。
我啜了一口杯中酒,辛辣的香气从喉管一路落进肺腑,“不急,先住过今晚。”
“我不愿见他。”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尽管这个事实他不太愿意听见。“你怕他?”
“不。”他斩钉截铁地答。
可是自打厌武在旅馆现身,修文坐立不安,还强装镇定,搜肠刮肚讲些陈旧的笑话,使我不胜其扰,赶他回去休息。他强待一阵,磨磨蹭蹭上了楼。
雨水滴滴落了整夜,我枕着雨声入眠,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第二日起床时分,有人在门口“笃笃”敲门,开门一看,是修文。一日清晨,正当精神清爽的时刻,他眼下却积着阴影,想必整夜为遇见厌武的事心烦意乱。他要回到山上,来向我辞行,言说在白日里,路虽然滑,小心些就是了。寺庙距离不远,为防半道复雨,我叫他把我那把伞带上。
才踏出门槛,相邻的房门“吱呦”一声敞开,厌武一身清爽的蓝衫出来,反手带上门,笑道一句早安。他已取下斗笠,五官做过掩饰,唇上装了一横胡子,一眼看去和修文大不一样,认不出是同胞兄弟。
“看来我们确实是有些缘分的。”他对我说,没有分半点余光给修文,自打他一出场,修文的平静的面具就裂开了,牙关咬紧,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身后瑟缩,好像见了天敌的狐狸,看不见的尾巴耷拉着。
我跟厌武回过早,又聊了几句。厌武似没见到面前站着久别重逢的弟弟,晾了他好一会儿才含笑地问:“怎么,见到兄长也不知问声好?”
修文失去昨晚张牙舞爪的锐气,嘴巴紧抿,旅馆的老板娘端半盆清水路过,正欲和我打招呼,电光火石间修文手臂微动,袖剑刺向兄长,亮光疾闪,老板娘惊叫,铜盆跌落木地板,清亮亮的水泼得满地。厌武侧身躲过袖剑,迅速擒住修文的手腕,稍一偏头,和气的微笑变了意思:“弟弟,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没有长进。”
“我当然不如你。论阴险狠毒,哪个能同你媲美!”
“这话说得没趣。”厌武迫他撒开手,夺过袖剑在手中把玩,我见他二人没有一时半会儿了事的,安抚老板娘是俩人拌嘴闹着玩,不必担心。她将信将疑,不敢多嘴,捡起盆匆匆下楼,不知是否去喊伙计了。
这时厌武才说:“我如何阴险狠毒轮不到你来置评。怎么,活得还不错吗?”
“可惜那一剑没能杀成我!”
厌武懒懒将袖剑抵在修文颈侧,笑问:“当真?”
眼见楼下频频有目光送来,我接手袖剑,厌武任我拿去。“进来说罢,何必杵在外头当木桩子。”
“不必。”厌武已准备退房,“我还有事要处理,不如你们悠闲。”
他转头对我说:“今日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喝酒,先前咱们约定了的,可不要忘记。”接着便下了楼,离开旅馆。
见修文还杵在原处,我出言提醒:“你该回去了。”
“再等一等。”修文神色不晓得想哭还是想怒,“等他走远些,我不愿再碰上他。”
“就这么分开?”
修文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又杀不了他。”
不知是杀不了,杀不得,还是不想杀。
他拧身往我屋内走,一面落寞地说:“再陪我手谈几局吧,我一走,你这里又冷清下来,也不知你是如何渡过这一日日的,竟然不觉得寂寞。”他看来是个笑模样,只是眉毛耷拉着,没有一点儿神气,自个儿摆好了棋盘,等我坐在对面。
“昨夜你还气得要死,我本以为你二人一碰面就是一场大战。”
“他要活,就让他活吧,总比死好。我们家的人已不多了。”他手中捏了一枚白子,衬得整个人正经而且萧疏。同厌武的碰面,好似激发了他性格中从没露在我面前的部分,一时间混不像平日里那个人了。
我半心半意同他下了一阵,时间差不多就将他赶走,临行他嘱托多去看他,当时我没放在心上,那以后连着几天,修文竟没露面,这也让我心情松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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