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38)
连嬅恭恭敬敬地将账本递上。
越子临翻看了几页,连嬅办事的能力,她十分放心,她说数额巨大,牵连甚广,那么,就一定是如此。
只不过,越子临并没有想到,数额这般巨大。
“只两年,便挪用了三百二十万两?”她放下账本,除非魔教的分舵主们像南睢云那样花钱,锦缎缠树,白玉铺地,不若,两年绝对到不了这个数字。
那么,这笔钱究竟用来干什么了,她真的很好奇。
连嬅道:“属下初到漳州就觉得账务混乱,各堂之间的数额并不统一。魔教总坛一年拨到漳州的款项约八十万两,又有总价百万两的货物。”
“然漳州每年仍需魔教接济,所属商铺,报账时都称有所亏空。可属下调查过漳州魔教名下三十七家铺子,多有盈利,每年纯利约五十万,又有不知其数的接济。这一本账目是属下连夜赶出来的,只是粗略计算,真正的数额,会比属下所写的还要多。”
越子临手指慢慢地敲着桌子,道:“知道这些钱他们用在哪了吗?”
连嬅摇头道:“这些钱取向不明,十分隐蔽,属下一时无法得知。”
越子临垂眸,道:“这样啊。”
“可要请几位分舵主来核对?”
越子临道:“不必了,待事情调查清楚,自有公论。”
恐怕越子临的公论,便是用什么手段折磨死了,暴尸三日,然后剁了喂狗,以儆效尤。
这确实是越子临的为人处世,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她十八岁时初掌左使事物,管得便是总坛财务,魔教产业众多,一个分舵尚且如此,总坛的吞吐数额,更是骇人。
一个刚死了爹的新教主,一帮不曾弱冠的小孩子掌教中大事要务,不曾有人把他们放在心上。
越子临上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账。
她查账时很雅致,账房内点着香,她手边放着南睢云从荆州带回来的羊脂玉茶杯,茶杯做的巧夺天工,玉片几乎透明。
越子临那时候因为受寒,身体不大好,一边咳嗽着一边带着笑说话,身上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
坐在椅子上的不少长老,都觉得她是脸讨了教主的喜欢,才做的上主位。
“在座各位都是子临的长辈,”越子临说得谦卑,“在其位谋其政,还望各位明日将账本核对好了交给子临,切勿互相难为。”
没几个把她的话当回事,有几个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脾气,第二天交的帐虽然数额有出入,但大体是对的。
至于敷衍了事的,全杀了。
那三天杀得人比连嬅这辈子杀得都多,又都是为高权重的长老,砍下来的脑袋还砌在魔教的账房右墙里,一个挨着一个。
有人去找教主求情,老泪纵横地告诉凌无心越子临是要杀光了这些老辈,是居心不轨。
凌无心玩着一颗人头,没搭腔。
又有人去找凌无忧,温润如玉的大公子道自己已放弃了权位,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公子说得算。
那一年,魔教总坛的帐非常干净。
只要越子临在一天,就没有人敢改账本。
“账本的事情,万勿打草惊蛇。”越子临道。
连嬅道:“属下明白。”
越子临微微侧头,仿佛在听雨声。
衣领下面的皮肤冰魄似的雪白,她整个人也像是冰雕玉刻的一般。
这样一个美人,心肠却比谁都毒。
当真是蛇,愈艳丽,愈要命。
连嬅无端地生出了一个想法,即便如此,即便知道美人这般狠毒,也定然有人甘之如饴。
“还有什么事?”越子临道。
连嬅道:“朝廷军队的先骑兵带来来了段少帅的拜帖。”
大军还未至,先骑兵却已经把拜帖送来了,可见事态紧急。
历来站前,军与商必有协议,商出辎重,军予特权,各求所需。
段帅地位极高,自然不能向魔教下拜贴,必须是次一等的军士,只是居然是段少帅,这倒令越子临想不到。
越子临打开拜帖。
大理寺少卿中州段长歌不疑拜。
仅有这一行字,连目的与请谁都没有写。
然后,越子临摊开拜帖,里面掉出了一条青色的丝绸。
☆、第五十章 君心
越子临反复摆弄着手里的绸条, 神色莫名。
“越左使?”连嬅唤她。
越子临把拜帖扔给她。
“这是……请谁?连嬅一扫拜帖, 不解道。
“我。”越子临似笑非笑道。
连嬅笑道:“这点左使如何知道?”她又细看了一遍, 仍是不解。
绸条被她一圈一圈地缠到手指上, 温柔缱绻。
越子临道:“秘密。”
她如此故弄玄虚,连嬅便不多问, 道:“左使可要与段少帅约定时间?”
越子临奇怪道:“我为何要与她约定?”
连嬅诧异道:“左使不去?”
越子临把拜帖折成原样,推到连嬅面前, 道:“告诉段少帅, 越左使身染沉疴, 不宜见客,至于她说的事, 你去谈, 一切按规矩。”
她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连嬅,道:“你见着她时, 把这个给她。”
麟趾玉。
连嬅神色微变,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若是段少帅问您为何呢?”
越子临淡淡道:“我不喜欢。”
她揉了揉太阳穴, 道:“出去吧。”
明明只是一场梦, 她却好像过了十几年一般倦怠。
“属下告退。”
连嬅推门而出。
雨已经停了, 凌无悔坐在树上,水顺着她的袖子淌下来。
连嬅见礼,便要走了。
“等会。”凌无悔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到连嬅面前,水都甩到她脸上了。
“圣女。”连嬅任由水珠从她脸上滑下来。
“你来找越子临做什么?”她问的直截了当, 却也在情理之中。
凌无悔身上的脂粉被大雨冲了了七七八八,只余些许残香,若有若无,勾在人的笔尖挥之不去。
连嬅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道:“有一些事务请左使决断。”
“有什么事务是你自己决断不了的?”凌无悔拿小指勾住她的领子,凑过去,几乎要贴上连嬅的嘴唇,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道:“你可别骗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名角的圆润甜美,“骗我的人,可都死了。”
连嬅道:“属下不敢。”
“什么事务?”她送开手,道。
连嬅道:“是段少帅的拜帖。”
既然越子临不让她打草惊蛇,自然也是令她保密,哪怕对方是凌无悔。
“拜帖?”凌无悔眉头一扬,道:“也是,该来了,左使怎么说?”
“左使说一切按规矩。”
“她不出面?”连嬅奇道。
连嬅道:“左使身体不适。”
凌无悔摸了摸下巴,她没想到这个梦对越子临打击这么大,越子临竟用情于此吗?
不过,越子临应当会死心,她从不给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凌无悔嗤笑一声,道:“无事了,走吧。”
这种人,最后都会死在了自己手上。
……
翌日入夜,秦楼。
段长歌是很守时的人,尤其是今天,她早到了半个时辰。
连嬅来时,段长歌已经喝了两壶茶。
“少帅。”连嬅施礼。
段长歌回礼,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着门,道:“这位大人是?”
连嬅道:“在下连嬅,是魔教漳州主事。”
“哦?”段长歌眼中的失望几不可见,道:“越左使没来?”
“左使染病,在宅中静养。”
这理由敷衍得段长歌不用猜都知道是假的。
越子临无非是不想见她。
段长歌下意识地用指尖擦了一下嘴唇上的茶水,伤口仍在。
那一夜越子临吐在她耳边的热气,仍无比清晰。
炽热得让人战栗。
段长歌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某与连嬅大人商谈也是一样。”
连嬅开门见山,道:“不知道少帅想要什么?”
对于旁人,她可能会绕些圈子,可对于这些即将征战沙场的军人来说却大可不必。
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耗,直接亮出牌面往往比闪烁其词更为合适。
段长歌拿出列单,递了过去。
连嬅接下。
段长歌的字写得不错,颇为风骨,笔锋不似她人那般温和,反而十分锐意,有如刀裁。
列单上除了少量的,作为不时之需的辎重之外,都是药草,且以解暑止焦之类的药为主。
京中人只知漳州炎热,却不知道热成什么样子,虽有文章记录,但到底不是穿着皮革铁甲行军作战。
越临近漳州,军中中暑腹泻的人便多了起来,到了漳州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顾才会在城中修整。
一时间,漳州城解暑药价水涨船高。
朝廷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银钱,而是哪家的铺子都不能在半月内运来这么多的药材,连加一起,也不抵一个零头。
水路都有人脉,且能最快调动草药的,唯魔教。
连嬅点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只是少帅,”她笑,“您,或者说朝廷,能给魔教什么?”
魔教重商,每年所缴税款重大,朝廷自然不可能杀鸡取卵,可也不能任期一家独大,开价时便有所保留。
“还是连嬅大人来开价吧。”段长歌道。
连嬅淡笑道“魔教想要通京都致皖州的漕运道。”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要的确实半壁江山。
真是敢要!
由京都致皖州有五条漕运路,是来往京都的皖州豪商最快的路线,且运送货物大多珍贵无比,价格奇高,在战时更是做过运兵道,京都漕运路,寸水寸金又有黄金漕运道之称。
捏住了这条道,就等于握住了大齐的喉咙,天下尽在掌中。
这一口咬得肉太多,段长歌都怕她嚼不烂。
段少卿似笑非笑道:“这是连嬅大人的意思,还是魔教的意思?”
连嬅道:“是越左使的意思。”
段长歌嗯了一声,这确实是越子临的行事风格。
她绝对不会放过一点机会。
可若是想要利润最大,她来谈,会比连嬅来谈好上太多。
因为相比于连嬅,越子临更了解她,谈起事情来,软肋也就戳得更方便。
“漕运路此事某无法做主,”段长歌直白道:“连元帅都无法做主。”
若是打个仗就把漕运路分出去一个,恐怕萧琼会更乐意把整个靖州割出去,而不是让出漕运路。
卧榻之上,萧琼不会容忍他人酣睡。
更何况,这无非是声东击西的法子,他们虽然急需药草,却绝对不会以漕运道为代价,恐怕是越子临提出一个高价,让她来压,最后勉强得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少帅果真无法做主?”连嬅道。
段长歌道:“究竟想要什么,还是请连嬅大人直说吧。”
她如此轻易地点破,连嬅毫不尴尬,段长歌看得出来是正常,看不出来她才要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少帅。
连嬅笑道:“少帅果然睿智。”
段长歌微微点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这样理所应当的模样让连嬅想起了旁人夸越子临貌美的时候,她也是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