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下清霜剑,与师尊告别后,照例前往主峰练剑。
这会儿的秋意正浓到尽头,脚下踩着的枫叶被碾得糜烂。来去四年间,剑阁修习的一堆师兄师弟,已然很眼熟她。
掌门的弟子中是一排齐刷刷的男孩儿,卿舟雪混入其中,宛若一朵白莲开在群木之间,格外瞩目。
练了一上午的剑后,卿舟雪准备回峰,却被某位师弟叫住,她停下来,“何事?”
少年有点紧张,拇指下意识摸过自己屈起的食指关节,“卿师……师姐,今日下午,你有空吗?”
“有。”她疑惑道,“你直说就是。”
“也没什么事。”他吸了口气,“就是月灯节,想邀你一起湖心游舟,今晚很热闹的!”
“节日……”卿舟雪摇摇头,似乎没什么兴趣,脚步未停,直奔鹤衣峰而去,“我就不去了。”
一下灵剑,她走进门,取下外衣,瞥见上面好落了一小瓣不知名的野花,便提起来抖了抖。
云舒尘偏头笑了笑,“今日过节,年轻人都去谈情说爱了,你怎么又回来修炼啊。”
“嗯。”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云舒尘把着茶杯一抬眼睫,看向那很快合目静心,坐得似一尊佛像的姑娘。
自历练结束以来,徒弟稳定发挥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格,每日除却去主峰学习剑艺,便无再多出去走走的欲望。
修炼,读书,熬药,吃喝吃喝。若是再有些闲工夫,目光就要瞥到她身上来,带着一丝关切。
活了五百多年的云舒尘,抿了一口茶,心下喟叹,许是英年早衰,十八岁的徒儿已然开始了养老生活。这甚为不妥。
两人于鹤衣峰上,看向云雾之下笼罩的一片欢声笑语。云舒尘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
卿舟雪忽然睁眼问道:“师尊年纪轻的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吗。”
“你说呢。”
晚风吹过她的发尾,携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幽味道。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山朦胧的山影。
“那时候可热闹了。当然每年都这么热闹,每每到这个时候,就没有谁想着念书修炼……一放课就漫山遍野地散开了。”
言罢她瞧了徒弟一眼。“像你这样成天挨着长辈的,倒是不多见。”
卿舟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人多喧嚣,不太喜欢罢了。”
“好吧。”云舒尘叹口气道:“你要是再早生几百年,拜林青崖为师,他一定分外高兴。因为每逢佳节咱们师兄弟姐妹都跑光了,连影子都捉不着。”
卿舟雪顺着问道:“都去干什么了?”
云舒尘回过身,若有所思。
她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真想知道?”
第28章
人间的月亮和仙山的一样圆。而人间的汤圆掉在碗里,也像是整个月亮掉在了湖心中。
卿舟雪夹着一团白糯,微微用力,那黑的芝麻馅就汩汩流出。她很新奇地拿筷子挑了一点黑色,戳在嘴里尝了尝。
“你没吃过汤圆?”
云舒尘蹙着眉瞧着她这吃法——汤圆瘪了,却还是几乎完整的一个。
“以前未曾有,阿锦也没做过。”卿舟雪咽下去慢慢答道,“太甜了,有些腻。不过还是很好的。”
方才云舒尘心血来潮,便携她踏着清风,直飞入熙熙攘攘的人间。
那个年代时,内门弟子之中鲜少有成双成对者,月灯节休憩半日,过着也没什么意思,故而只是在山下逛逛罢了。
逢着这难得佳节,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错过了很是浪费。
果不其然,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徒儿,被满街的小吃深深吸引。她打小便不怎么出门,也不喜人多,见了集市人流总是躲着走。以前以为这只是卖些珠宝首饰,杂货日用,没有体验过民间各色各样的,夹带着滚滚烟火气的吃食。
云舒尘心中觉得好笑,她那徒儿对着钱财视如粪土,对着美色如红粉骷髅,偏偏为一碗汤圆停住了脚步。
真是朴实得很有些可爱。
云舒尘将她的碗推开,拉着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这个。傻孩子,若是吃这个饱了,可就没有别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点可惜。“嗯。”
“云吞面在这里……奇怪,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京城的芸豆卷了?”
“师尊,那是什么?”卿舟雪皱着眉,看别人手中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油汤,里面糊满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泼辣子。”
话到此处,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让两人都呛了口气。云舒尘笑着擦泪,拉着她连忙走快,“待会儿往回走再来。”
月灯节是太初境这一片的传统节日。据说是月神赐福,百姓取“众星捧月”的好彩头,在邻居街坊,都挂上点点灯笼,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灯光下,两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长。
卿舟雪被她牵着,随和地走在后面。云舒尘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的温度微凉,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时不作别想,转手牵住了她,贴得严丝合缝,借着掌心之中的微微热气暖人。
云舒尘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紧。
她僵了僵,便放松开随她去了。
卿舟雪则新鲜了一路,体会着酸梅汤的酸,糖人的甜,还有那一串串的油盐味儿重,红艳艳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与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样的。
“徒儿不是说不爱吃辣?”云舒尘悄然挣开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开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红润,似乎是被辣出来的。她笑了一下,“看着辣,但是似乎也还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觉,竟走完了一条街。”
云舒尘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余温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给我尝尝。”
“可是柳师叔说师尊最好忌辛辣,饮食清淡。”她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尔可以。”
“……嗯。”卿舟雪犹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将那木签的位置拨过来。云舒尘撩起耳旁的散发,低头咬住一小块。
一下子凑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屏住,捏着签子的手也微微松开。
云舒尘只适量地尝了一些。咸辣的味觉重新被唤醒,终于在这几年寡淡的饮食之中,捕捉到了一丝艳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这些的,这会儿被刺激得有点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皱了眉,眼底隐约泛起薄泪,不禁急着去找水,云舒尘压下喉头的一丝痒意,摁住她的肩膀,“没事儿。”
卿舟雪与她走过下一个街口时,悄悄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以后还是莫要在师尊跟前吃这些辛辣之物。
她们本是想去看看灯,没成想转弯时,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自人堆里飞了出来,险些砸到她们身上。
云舒尘及时以一方薄弱的结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细一看,不是东西,而是个瘦得脱形的小孩。
她被弹回地上,又被随后赶来几个大汉摁住。这时候有些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一声惊呼,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没钱还吃什么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刚开始还有些人心生不忍,但听了这话,原来这孩子是小贼,便纷纷噤声,只顾着看热闹。
醋坛大小的拳头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开始还蹬两下腿,后来气息奄奄,只吐出一点血沫。
“住手。”
好事者闻声望去,一衣着华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来,瞥着这满地的血迹暗暗皱眉,又抬眼打量着那打人的几位壮汉。
壮汉本想斥一声,哪来的娘们,多管什么闲事?可他颇有眼力见地瞧见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着雪亮长剑,腰封上绣着的是太初境的灵鹤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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