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菀觑见他的动作,勾了勾唇,重又看回病床上的人。
“我知道。”
“您放心,我今天来,什么都不会做……”
“我只是想看看,外公这一生操控了那么多人的生死,能不能将他自己的生死也握在手里。”
洪叔有心再说两句。
薄菀却后退一步,在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就盯着那心电图的仪器发呆,听见那一声声有节奏的“滴”、“滴”动静。
洪叔摸不清她的想法,最近外面发生的事情他自然有所耳闻,知道她不似从前表现得那么无害,怕她趁自己不注意做些什么,于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老爷子对她的恩惠。
“老爷曾经为您修改过一次遗嘱——”
“我知道,”薄菀慢慢道:“等哪天郭律师过来,您记得跟我说一声,那部分留给我的遗产,我会以他的名义成立慈善基金会,致力于为被拐卖妇女和儿童的家庭提供帮助。”
“我能为他积的德,只有这些了。”
洪叔:“……”
他张了张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家所有人都为老爷子的遗产争的头破血流,而薄菀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乖巧、又听话,常常陪在他的身边,若说她一点不图钱财,没有人相信。
可她……确实是所有人当中,唯一对这遗产不感兴趣的人。
*
季老爷子咽气的当天。
某个偏僻的乡镇医院里,喻夏的继父也孤独地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孙秋凤拉着她的儿子,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跑到了病房门口,看到的却是护士拉起白色床单的样子,吓得扑了过去,“等等!等等!我的儿子还没见到他爸的最后一面!”
“老汉,你再等等!”
可惜。
病床上的人没能再睁开眼睛。
她大受挫折,瘫坐在床边,医院走廊里徘徊的人过来看到这情况,不由过来向她推销自己:“你好,后事包办……?”
孙秋凤愣愣地坐在那里,甚至连对方的名片都忘了接,半晌才想起来,自己的丈夫就在这个地方落寞地死去,她是该为他办一场葬礼,不说多么风光,起码也要体面地离开才是。
她说:“好……好,你们这个多少钱?”
喻仁君就在她的旁边,一见她接过了名片,登时抢过她手里的东西:“你还有钱?他反正都已经死了,你给他办的多风光他都不会知道的,还不如把这钱省下来给我,我是他儿子,你把我养好了不比给他送葬强?”
孙秋凤震惊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夺回他手里的名片,房间里有其他的病患家属看到这一幕,没忍住出声指责他。
纷纷攘攘的动静传来,可喻仁君却充耳不闻,怒吼一声:“管你们屁事!闭上你们的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孙秋凤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了眼床上已经彻底闭上眼睛的丈夫,没忍住劝他一句:“阿君,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跟他夫妻一场,不能看着他就这样——”
喻仁君抬手将她拉到外面“我爸是怎么想的我最清楚,现在先把你的钱给我,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剩下的”,他一边说,一边不等孙秋凤反应,抬手就去翻她身上的口袋,想找出来存折或者卡片。
“我会给我爸处理后事,你先把钱给我。”
“你是不是去一趟蒙城沾染了不好的习惯?阿君,我早告诉过你——”
母子俩拉拉扯扯,最后以孙秋凤被洗劫一空,重重被推到墙角为止,她尾椎骨疼痛不已,根本没法从地上起来,哎哟哎哟地哀嚎出声,整个走廊都能听见动静。
但喻仁君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拿着钱跑了。
“别装了。”
他说:“我赚了钱就回来,到时候一定给我爸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
几日后。
墓园里。
薄菀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看着季清风的棺椁下葬,落土,目光扫过微微阴的天空,不多会儿,有小雨飘下来,将周围栽种的松柏树的针叶微微打湿,也在她的伞上落了一层湿润。
这个在蒙城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人,到老也没能掌控自己的生命,曾经找人花了大价钱做些什么续命的仪式,但仍然也没有摆脱死亡的阴影。
她放下一支黄色的菊花,看了眼那块被雕刻好、一尘不染的墓碑,最终转身离去,不远处的山脚下,有诸多的记者想来采访她,可惜都被季家的人挡在了外面,一辆黑色的奔驰开过来,季棠合匆忙从上面下来,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不再似以往那般艳丽。
可她第一时间却不是冲到山上。
而是过去拉住薄菀:“你把他留给你的遗产都捐了?是不是?”
她急于得到答案,迫切地看着薄菀,见她点头,又忍不住道:“阿菀,当年害你妈妈他们的人可没有我,那是季兴承干的,季风起也袖手旁观,小姨跟你妈妈曾经的关系是最好的,现在遇到一些麻烦,你可得帮我,对不对?”
她想要那份家产。
也想要薄菀帮她摆脱那群拉斯维加斯的人的追捕。
她想回到M国。
可惜。
薄菀注定不会让她如愿,冷静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薄菀抬眸觑了她半天,忽而笑了下:“小姨,你跟她感情这么好,她死的时候,你为她留过一滴泪吗?”
她的丈夫被迫害的时候,你曾出面阻拦过一次吗?
她将那些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的时候,你对我伸出过一次援手吗?
谁也不知道薄菀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海那头的人,总之现在季兴承与季棠合被追得十分狼狈,里外都难做人。
就在季棠合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薄菀从她旁边走过,拉开车门坐进里面,防窥膜贴好的窗户让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一路从蒙城回到槿城。
抵达家门的时候,这边雨下的更大一些,将她的肩头都淋湿了,喻夏给她开门时吓了一跳,而后觑见她的神情,只微微怔了刹那,就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怎么了?”
她问。
薄菀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又睁开,鼻腔里嗅见的都是她身上的芬芳。
神经不自觉松懈下来,尽管先前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绷着,而今看见喻夏,回到了这房子里,不知怎么,出声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句内心话。
“姐姐。”
“我没有家人了。”
她这一生遇见的家人,都是最开始予以她关怀,最终又给予她伤害的人,父亲起初对她很好,后来却因为沾染了赌-瘾,只留下她和母亲两人;季欢也曾爱过她,可是开始多么爱,后来就给了多大的伤害。
那些舅舅阿姨自不用说。
唯一对她好过许多年的,就是外公季清风,然而那份好,也终究是有限的。
数来数去,薄菀发现曾经唯一对自己好、又从未求过回报的人,竟然只有喻夏。
抱着她的力气收紧了一些,喻夏从她的话里读懂了什么,很轻、语气却很坚定地在她耳边留下一句:
“没关系——”
“以后我来做你的家人。”
永远不背叛你,也不伤害你。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从此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她们俩的命运何其相似。
前半生种种不断让她们漂泊,直到与对方落在一起,生根、发芽,枝叶都缠绕在一起,才总算稳定住,而后下半生不论风霜雨雪,不管什么都不能再让她们分开。
直到死亡的尽头。
薄菀似有触动,勾了勾唇,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垂落在身侧的手也抬起,抱着她的腰。
两人静静地在玄关处相拥,久久不曾变化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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