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55)
庄凡心待在书房,自顾拙言回家后,他每晚或多或少总要联系一下对方,多则打电话,少则发信息,今天因着寒假是否飞洛杉矶的事儿,他安生着没动作。
那边却惦记他,投石问路般发来一条短信,忙吗?暗号似的,哪怕旁人拿着手机看见也无所谓。庄凡心正解数学题,没看也没回。
顾拙言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来,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激得庄凡心笔尖打滑。庄凡心歪着脑袋,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接通,顾拙言浅淡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干吗呢?”顾拙言问。三个字背后蕴含一串长句,为什么不回信息,为什么不联系我,你有什么超越爱情的大事要做?
庄凡心答:“写数学卷子呢。”
顾拙言笑道:“会写么,不会写念一遍题,给你远程辅导。”
“切,我会。”庄凡心笔没停,嘴停了,顾拙言向来不催不赶,耐心地等他写完。他默默写完,正一正姿势仍未说话,仅用绵长的呼吸骚动对方的神经。
好久过去,顾拙言温声讲:“有事儿的话,好的坏的都可以告诉我。”
这种温柔实在是致命,明明洞悉一切但不直言过问,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但保留着一丝距离,代表尊重或者信任,停在界线外,同时又充满保护与理解意味地说,都可以告诉我。
庄凡心面露木讷,他的心脏本就偏软、汁儿多、经不起扒拉。叫顾拙言对他的好这么一腌渍,一揉搓,只糟面团子般更定不住,愈忍不下。
他声低,像被拽着嗓子,说家里的意思是放寒假后去洛杉矶,他没寻到机会讲,想留在榕城过年。怕顾拙言失望,不高兴,他说完没底气地添了句“对不起”。
“爷爷情况怎么样?”顾拙言问。
庄凡心说:“不太清楚,我想下次问问我爸。如果没有大碍,我就告诉他寒假不过去了。”
这是好的结果,假如老爷子情况堪忧呢?即使不严重,生病的老人提出过年想见见孙子,又要如何拒绝?庄凡心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所以没讲后话,对着此时此刻在遥远北方的顾拙言,他张不开那个嘴。
但顾拙言能猜得到,也能摸清庄凡心的顾虑和心情,他说:“以前年年回去,今年你爷爷生病那就更应该回去。”
庄凡心道:“可是我答应你在榕城过年了。”
“事出有因,我又不是不讲理。”顾拙言说,“要是我爷爷生病,我也一定会回来看看,不然也忒白眼狼了。”
庄凡心有点悔恨:“早知道就不拴着你了,让你留下,我却走了,我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
顾拙言笑声阵阵:“我他妈跟你搞对象呢,你讲个屁义气啊,你为我两肋插刀算了。”
他像个知心大哥哥,又安慰又哄,让庄凡心不必为此发愁,日久天长的,不足二十天的寒假算什么。况且凡事琢磨最糟的一面,没准儿跌宕起伏,到时候留下也可以。
庄凡心折服于顾拙言高明的话术,想开了,逗他两句还挺高兴,邦德卧在桌下,听着说笑声蹿出来,撞到桌腿震落桌角的几张设计图。
每一张都标着号,其中一张是最新的,庄凡心捡起拿在手里,垂眸瞧,去洛杉矶的话倒是有个好处,做礼物更方便了。只是他等不及,设计好要做,那么多道工序,成品效果不满意就要翻工,一直不满意一直翻工,甚至连设计也推倒重来。
结束这通电话,庄凡心完全从闷海愁山中脱身,与其忧虑未知数,不如将时间和精力投入更重要的事情。
他写完功课便修改设计稿,繁复靡丽的国王冠冕,线条看似无规律,但又蕴藏着熟悉感,如果把之中主轮廓的点相连接,设计的最初基底面貌就会展露无遗——如海蓝色的地球,如环球每一片海洋。
庄凡心利用世界上的海洋、海峡与河流分布,勾画出一轮冠冕的廓形,以海定型,再填以海,届时用深浅有致的海玻璃镶嵌点缀,则为一座立体的蓝色星球。
“白棋皇后”的灵感是棋局,零偏差的规行矩步,端庄风雅到极致,是他对西方冠冕与东方文化的解读。而这尊给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定义更广阔,又更私人,一整个星球的海洋波涛凝固在冠冕上,他想送给顾拙言一面世界。
这是他创造的浪漫,一辈子只酸给一个人。
至于名字……他想到脱发也没想出来,为了不脱发,决定容后再想。
庄凡心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起来,上学认真复习,放学养狗做家务,将大半心神放在做礼物上。他辗转几天找到个不错的工作室,里面的老师傅技艺靠谱,小助手们热情耐心,终稿一定,他便去工作室提前进入制作。
扫描出精确图稿,庄凡心将走样出模、海玻璃切割塑形等环节一一做了安排,哪些他亲自来,哪些他必须现场监工,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无不惊讶,看他小小年纪竟然是个内行,真新鲜。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履历,只当又参加一次比赛,所有步骤在紧张和效率中平稳推进。
傍晚霞光飘红,今天是周六,庄凡心在工作室泡了一整天,这会儿洗个澡出来遛狗,邦德找萨摩耶卿卿我我,他独自坐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
上回没吃够,顾拙言一口一串,他就嚼了块萝卜。
大腿微微发麻,庄凡心掏出振动的手机,赶紧把鱼饼咽了,按下接听:“爸!”
庄显炀本来有些疲惫,听见这响脆的一声添点精神:“想我没有?”
“想了!”庄凡心答。他坐得腰杆笔直,好好表现的小学生状,可惜大洋彼岸的庄老师瞧不见。不过庄显炀夸奖他,听说他很懂事,每天帮忙打理花园,洗碗扫地,连脏衣服不用催都自己知道洗了。
庄凡心嘿嘿笑,怪不好意思的,诉苦说:“爸,我妈烧的饭真不太行,我想吃你烧的菜。”
庄显炀道:“你傻啊,拿点礼物去薛爷爷家吃。”
“那也太打击我妈了。”庄凡心喝一口汤,美滋滋,“我现在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先垫垫,晚饭就能少吃点。”
庄显炀说:“别偷着吃薯片。”
“我还用偷吃?”庄凡心得意道,“我妈破罐破摔了,买好多薯片给我吃,我天天上学揣一包。”
庄显炀咂舌,好笑中透着对娘俩的想念。父子两个闲话一会儿,笑也笑了,这边晚霞扑簌簌落尽,庄凡心望着天空,听见手机中传来一句模糊的英文。
护士经过说的,庄显炀应该在医院里。庄凡心终于忍不住要问,他变得紧张,原来无论怎样插科打诨地铺垫,该紧张的事情依然会紧张。
“爸,爷爷还好吗?”他问。
“嗯。”庄显炀答,像赵见秋回答忙不忙一样,沉默一阵,“还好。”
庄凡心无意分辨真伪,又问奶奶呢,住院住多久,关心庄显炀这段日子累不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庄显炀说:“学校快放假了吧。”
庄凡心心头倏紧,似乎猜到庄显炀接下来要说什么,幸好他和顾拙言沟通了,也已预设最不如愿的情形。
一放假就飞去洛杉矶,他做好这个准备了。
然而庄显炀道:“这学期结束,就出国念书吧。”
☆、第 53 章
黑板旁的日历停留在十六号, 已过去两天, 迟迟无人将结束的日期撕下, 有一两个手欠的,进门撩个角,被座下的同窗极力喝止。
夏维笑言, 你们这叫自欺欺人。
没办法,期末一天天逼近,同学们压力骤增, 只能拖着日历骗自己时间尚余。在学生眼中考试亦分三六九等, 高考是终极大山,平常的期末考则最为重要, 而寒假过年要走亲访友被关心成绩,因此冬天的期末比夏天的期末分量更足。
英语早自习, 庄凡心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复习范围,撂下粉笔头, 回座位前夏维在门外冲他招了招手。
他出去,随手带上门,指尖的粉笔末渗入指纹中, 涩得慌。师生二人立在窗边, 这时候各班都在进行早读,走廊空寂无人,不清楚的以为庄凡心犯了什么错。
夏维开口道:“准备去美国念书?”
庄凡心问:“我爸联系您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蹙着眉,右手搭在窗台上用了好大劲儿,手指尖蹭出一点粉笔的白。
夏维看他, 张皇的神色,按不住的情急,全部看在眼中。问他,难道还没商量好?
庄凡心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三言两语也无力说清,他想了想回答,爷爷在美国生病了,提前出国与之有关。夏维大概懂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让他认真复习别担心太多。
“老师,我不想走。”庄凡心说。
夏维玩笑道:“舍不得我啊?”
庄凡心这次不加犹豫地点头,他舍不得很多,带了他两年的班主任自然囊括其中。他记得,入学那天夏维曾说过,有困难要学会自己解决,无法解决就告诉老师。
他病急乱投医地问:“老师,您能不能和我爸妈说说,让我念完高三再走?”
夏维明确地告诉他,不能。老师没有干预学生家事的资格,父母爱子,每一步都必然计较过深浅,况且留学这事儿倘若和长辈的病情相关,那更不能任性,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悔恨。
“凡心,你一直很上进很优秀,早一年晚一年出去发展都问题不大。”夏维说,“别的老师向我提起来,都是你们班那个小画家如何如何,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你在艺术上的才华远高于你在学习上的,所以你爸爸跟我讲时我挺开心,老师也希望你早早在热爱的领域有所成就。”
ACC比赛夺冠,庄凡心便已具备跳级攻读大学的资格,赛后采访中媒体也问过他,美国是否有他心仪的院校,并且他是否有提早留美念书的意愿。
庄凡心望一眼窗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顾拙言和篮球队打架那晚,那人跟在冯主任身后,回望他,冲他笑,颧骨上一片故意招惹他心疼的青红。
“凡心?”夏维叫他。
他收回目光,低喃道:“我不想走。”
夏维仍是笑,说庄凡心感情细腻,又安慰他,八字只画了一撇,现在就愁眉苦脸未免太早,还是好好复习考完试再说。
师生谈完,庄凡心回了教室,一落座便招来左邻右舍的八卦评论员,问他啥情况,老夏骂你啦,中午吃海鲜面吗,放假去不去广州逛花市?
庄凡心一一应承,掏出一大盒树莓,给前面的体委抓一把,过道旁的班长抓一把,剩下的塞给齐楠,他伏在桌面上,嘀咕道,我如果走人你们想我不?
大家只顾着吃,没理他。
重点班的学生还算自觉,课间不再跑闹,一整天下来教室内略显沉闷,庄凡心黏在椅子上看书做题,一刻不停地学,怕闲下来便忍不住瞎琢磨。齐楠问他,你真要考年级前十啊?又自言自语,顾拙言不在,期末考试谁会成为年级第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