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谢不敏(70)
镜子里的孩子面色蜡黄,双颊消瘦,原本精致的五官几乎瘦脱了形,一头蓬乱的头发,不知已经多久没打理过。
男孩把遮到脸上的乱发撩起来,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又重新放下。他太饿了,连做这样的动作都很费劲。
客厅里,冯嫂那芦杆似的身体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显得不伦不类,十分怪异,偏偏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占据了女主人最爱的沙发让她产生了一种鸠占鹊巢的美妙错觉,尽管她手里拿着的不是女主人最爱的外国文学而是她填补家用织的毛线制品,她努力模仿女主人往日的姿态,挺直着背坐着。
现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主人,那个孩子已经被她赶到了屋外的院子里,她一向很小心,把院门锁得死死的,不会让外人有机会窥探到这个家里的一丝一毫。
院子里,冯嫂胸有成竹不可能逃出去的男孩已经把自己瘦弱的身躯从围栏的缝隙间钻了出去,并且把自己成功匿藏在了茂盛的树木掩映下。
“喂,你叫什么?”
树丛里的男孩眼睛微微睁大,在他的不远处蹲着个小小的身影,男孩视线停驻在身影手中那根粉红色的香/肠上,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下一秒,那根粉红色的香肠消失在了一只有着白色绒毛的小狗口中。
那个身影小心地伸手在小狗的脑袋上摸了摸,变魔法般又变出了一个香肠喂到它嘴边。
小狗埋头吃得香甜,看得隐秘处的男孩的喉咙不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家里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被冯嫂收进了厨房,厨房的钥匙挂在她的腰上从不离身,他足足有两天没有吃到任何食物了,晃动的眼睛里已经饿到看不见任何神采。
“你也当我的狗,以后我就常来喂你好不好?”
说着,小身影搂住小狗,贴在那对毛茸茸的耳朵边说话。
把火腿肠舔舐殆尽的小狗急不可耐地摆动着尾巴,试图从禁锢住自己的怀抱里跳出来。
“汪!汪汪!”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哦!”上扬的音调表现出主人兴奋的心情,小身影从身上左掏掏右掏掏,又掏出了两根火腿肠摆到小狗旁边,“我得赶紧回家了,你要慢慢吃哦,我明天再来看你。”
待那个小身影走远,饥饿已经快冲破喉咙的男孩踉跄地从树丛快里冲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正准备再饱餐一顿的小狗,两眼烧红地把一根火腿肠完好地从犬牙下抢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接下来的几天,男孩每天都会蹲守在树丛里,等待那个小身影的出现,再守到他消失,将他带来的各种食物从犬牙下抢下来,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和小身影一同进入他的世界里的不只有可以充饥的食物,还有各种有趣的,无趣的故事,得到一个漂亮玻璃珠的兴奋,被抢走最喜爱的糖果的失落,七零八落,絮絮叨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孩的眼中不仅有那个小身影带来的食物,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影也被他装进了漆黑的瞳仁里。
男孩开始觉得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捱,他已经习惯每天的那个时候都到围栏外的树丛里守着,就算偶尔能吃上一顿饱饭,他也要到那里等一等,看一眼。
可惜世事永远喜欢在不经意间掀起波澜,那一条白色的小狗不见了。
或许是主人不再允许它四处乱跑,或许是被深夜里的扑犬车带走,那天那个小身影怎么样也找不到心爱的小狗。
男孩把自己的身影缩回围栏之后,盯着焦急的小身影把周围的树丛找过一遍又一遍,一无所获,盯着失落的小身影蹲下身抱紧双膝,颤抖着哭泣,盯着绝望的小身影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身影消失了,消失在男孩的世界里,男孩把自己藏在树丛里等待了许久,也没再看见那个身影。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男孩固执地等待着,直到某一天,他突然间明白过来,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当天晚上,冯嫂按习惯早早地锁了门睡觉,男孩光着脚从楼上跑下来,站在电话机前,拨通了那个唯一会打进来的电话,
“……来接我……”
第77章 番外二(你不知道的事一)
“最近过得怎么样?”周言一边不经意地问一边打开添了精油的加湿器,空气中山茶花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在她身后的浅绿色上盘腿坐着个少年,尖瘦的下巴压在奶白色的靠枕闭目假寐,听到周言的问话,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单是低眉浅笑的模样就俊美得让人暂时失去言语的能力。
饶是周言已经见惯了他不经意就魅力四射也看得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不禁红了老脸,年轻少女不经事为色相所惑也就算了,她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把持不住。
清心寡欲,清心寡欲,周言低念了两声,端着茶杯坐到少年对面,用带着距离的熟稔语气问:“今天的你看起来很开心。”
少年闻言伸手摸了摸上翘的嘴角,笑意更深,神情中闪现一丝外露的喜悦,“有这么明显吗?”
周言会意地问:“他今天也特别开心吗?”
少年搂紧怀里的抱枕,点点头,语气甜蜜地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早上的时候,他最好的朋友送了他一张很漂亮的明信片,他很喜欢;晚上他妈妈给他做了一碗虾仁韭菜的长寿面,他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今天一天从头到尾他都笑得很开心。”
“虾仁韭菜的长寿面,听起来还不错。”
“我也跟着做了一碗。”少年为难地蹙起眉头,迟疑地说:“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或许是因为我的手艺太差了吧。”
周言有幸在少年心情好时收到过他亲手制作的手工饼干,对他的厨艺好坏心知肚明,自觉无法昧着良心附和,只能另找话题。
“你呢?你为他准备礼物了吗?”
“嗯。”少年垂下眼帘,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涩神态,“是一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画像,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会的。”周言笃定,仿佛他们谈论的另一人是他们都了解颇深的至交好友,“他最爱漂亮的东西,不是吗?”
“他只是懂得欣赏美。”少年认真地纠正。
周言抱歉地一笑,眼神温和地看着少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的礼物送出去。”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随意自然,好像只是朋友间最普通的一句谈话,一直神色慵懒的少年眼中骤然射出一抹利光,仿佛已经轻而易举剥开话外的伪装,攥住了那点微不可查的试探和警告。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吐出唇外的每个字都掺着冰渣子。
“我知道你清楚。”周言丝毫不将少年的不悦放在眼里,继续触犯着他的逆鳞,“我希望了你不要忘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生活中还有你的存在。如果你真心希望他好,就不要去打扰他。”
少年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被这话激起一层层痛楚的涟漪,在两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少年修长美好的手指青筋爆起深深地掐进抱枕里,画面骇人。
半晌,少年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地许诺:“只要他能过得好,我不会去打搅他。”
周言却还不满意,“一生这么长,不可能有人永远平安顺遂,事事无忧,你不能……”
“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少年潜藏在心底的疯狂被彻底勾起,手里的抱枕被彻底撕裂,白色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是我遇到他的,是我先爱上他的,他是我的!要不是……他怎么会被……被……”
少年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咬紧的下唇泛出惨淡的白,原本清亮的瞳仁弥漫开暴虐的血红,为了克制心底的魔鬼,僵硬的双手死死纠缠在一起。
周言一开始见到这幅场景还会觉得惊诧,而现在,她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只是用少年足以听清的音量提醒他:“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否则永远没有可能……进入他的生活。”
煎熬中的少年发出低低的喘息声,慢慢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紧绷地手臂也渐渐放松,最后,恢复和常人无异的平和面貌。
“抱歉,失态了。”少年以手遮眼,哑着嗓子向周言道歉。要不是指缝中漏出的眼睛里腥红尚未褪尽,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欢场散尽后醉意酣沉的翩翩公子哥。
周言把叹息咽进肚子里,伸手倒了一杯花茶推到他面前。
少年把透明的茶杯捧在手心,手指绕着杯壁打转。
“除了他呢?你还做了什么?”
“都是些小事。”
周言笑了笑,“小事也可以聊吧,你总要让我凑足工作时常啊。”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的周言,慢慢开口:“处理了那边派来盯着我的两个人,那边不肯死心,还惦记着搞死我给她的宝贝儿子腾位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言:……她没想听这个啊。
“父亲屁股下面那张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巴望接着往上爬,他上头是谁?许家的那一位,他真把我当神仙了,想把谁拉下马就把谁拉下马。”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堆随便一件丢出去就足够骇人听闻的事情,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办不到,不过……”后面的几个字他只做了一个嘴型,一直在自我催眠什么都没听到的周言轻易就将它们忽略。
“你说这么多,不怕我透露出去吗?”周言虚弱地问。
“不会。”少年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自信。
周言惊道:“这么信我?”
少年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呵,呵呵。”周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觉得自己这份高薪拿得真是理所应当,一分钱都没浪费。
“我是指看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歌,这些才是普通人生活里的小事!”
“哦。”少年不甚苟同地耸耸尖,然后捏着下巴做出辛苦思索的模样,“你说,我新学了两道菜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