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打开,林北石的“家”展现在陆景文面前,他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房子很小,门一开灰尘就飞起来,里面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打砸过的痕迹,碎玻璃碎瓷碎木头铺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墙面上也用红漆刷了许多大字,房间正中央摆着架被捅了个窟窿的电视机。
陆景文深吸一口气,跟着蹑手蹑脚的林北石进了门。
上楼的楼梯是铁质的,上头也生锈,陆景文开了手机的闪光灯,能看见这铁质的楼梯上沾着点不明晰的红渍,因为年代久远,也看不出来到底是血还是锈。
第二层就很矮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高个子,要是直起腰来,恐怕脑袋就要撞到顶。
林北石在隔板后的一张床边跪下来,伸手朝里面掏了好一会儿,拉出来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林北石很爱惜这个铁盒,掏出来后用纸巾来来回回擦了好几下。
陆景文在林北石旁边半跪下,手机灯光照在这个铁盒上:“这是……”
“我奶奶的骨灰。”林北石回答。
陆景文愣了愣,难以言喻地看着这个铁盒。
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连骨灰都只能藏在床底下,用个破烂的铁盒封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铁盒子。
在陆景文所接触的世界里面,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
“她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世的,”林北石将这个铁盒撬开,小心地将里面的灰烬和小骨片装进塑封袋,“胃癌。”
“火化了之后,我那个爸爸觉得买墓地费钱,就拿了个铁盒装起来了。”
“她是个特别好,特别慈祥的老人,她教我做人要诚实善良,要谦让,还会哄我和嘉琳睡觉……”
“但是她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林北石努力回忆了一下奶奶的模样,苦笑了一声,“我现在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林北石抱着那袋骨灰,背微微佝偻着。
小时候,除了妈妈护着他和妹妹,就只有奶奶了。
但是她年老体衰,尽管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混账,却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家人都拉进泥沼里面。
后来她用尽力气,一木棍把正在家暴的儿子打晕了。
林北石记得那个时候,十二岁的自己满头是血,和被吓傻的林嘉琳一起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流着眼泪把妈妈手上的绳子解开。
奶奶苍老的声音响在他头顶:“妮儿,你跑吧!”
“妈!我知道,我也受够了!但我跑不了啊……我跑了那么多次,都被他抓回来了!”
“不要跑回娘家!不要带着孩子跑!那样跑不远也永远跑不掉!妮儿啊……再留在这,你会被他打死的!”
“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老了,一辈子就搭在这里了……你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不要吊死在这里!”
“那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办!”
“那是我的孙崽,我死也护着他们,”奶奶的声音沧桑而坚定,“再说我是他妈,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打死我!”
………
林北石记得自己听着她们说话,最后哇一声哭出来,双手推着妈妈青肿的背。
“妈妈,你跑吧,你跑吧,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的,你跑吧,你去别的地方,去远远的地方,不要在这里了……”
林嘉琳也哭起来,学着哥哥去推妈妈的背。
听到孩子如此话语的母亲哭泣着起了身,抱住林嘉琳亲了亲,又伸手环住林北石。
“北石,妈妈对不起你和妹妹,你是男子汉,知道吗,我爱你和妹妹,但是……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是林北石从妈妈身上得到的最后一个怀抱。
后来奶奶也确实用尽全力护着自己和妹妹,劳心劳力地供他们上学读书。
后来病了也瞒着林北石不去治——治病太花钱了。
后来她趴在床上起不了身了,只能摸着林北石和林嘉琳的脑袋一遍遍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说得最多的是——“我对不起你们妈妈,照顾不了你们了。”
其次是说——“孙儿啊,你要照顾好小妹。”
最后是说——“你要做个好人,不要像你爸爸那样。”
陆景文沉默着听完这些事情。
在这之前,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想,林北石到底是怎样被养出这样一副性子的。
他因为自身的原因接触过一段时间心理学和家庭教育学,知道原生家庭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影响是很大的。
在林北石之前的描述中,他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充满暴力和困苦的家庭里面,是怎样养出这样一个坚韧又柔软的人了。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歹竹生好笋这样的事情,注定是稀少的。
一般情况下,一个被暴力耳融目染的人,长大后可能也会变得暴力而冲动。
但现在,陆景文理解了。
“要是没有她和妈妈教着护着,我可能也变成烂人了,”林北石轻声说,“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入土为安。”
这是他回到棠溪县的唯一目的。
话音落下,陆景文揽过林北石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用力地拥着林北石,呼吸洒在林北石的肩颈。
怎么那么苦呢?
要是能早几年遇见就好了,或者有时光机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把林北石带走,好好养大了。
他会把一切好的东西捧到林北石面前,被他养大的少年身上不会有伤疤,也不会缩在角落里面哭泣。
思及此,他的心有些发颤。
对不起啊,遇见你的时候,太晚了。
第50章 chapter50
拿到骨灰, 他们第二天早上就开车离开了棠溪县。
路上陆景文让特助联系了榕城的一家高级墓园,让林北石通过电话挑了一块合适的墓地。
林北石抱着那袋骨灰,转头对陆景文不好意思道:“谢谢你, 买墓地的钱,我以后赚了钱会……”
他想说“以后赚了钱会还你”。
但是陆景文比他更快一步,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话,把他到了嗓子眼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不用还。”
“既然在一起了, ”陆景文目视前方,声音温和, “那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林北石愣了会儿,头低下来:“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啦,我总不能什么都麻烦你, 什么都让你来帮我吧。”
“两个人的关系就是麻烦来的,”陆景文眉眼一弯, 温声道, “你越愿意麻烦我, 就说明你和我越亲近, 所以我希望你愿意麻烦我。”
“如果你遇到自己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 需要别人的帮助, 第一时间找的人是我,”他补充道,“我会很高兴。”
林北石:“………”
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理由来反驳陆景文这套“愿意麻烦就是亲近”的理论。他嗫嚅了半晌儿,只能两眼一闭, 轻声说:“………哪有这种说法。”
陆景文手指点了点方向盘:“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林北石听出来他的声音里面含着笑, 甚至带点揶揄的意思:“你会去麻烦不亲近的人吗?”
林北石:“………”
那倒是真的不会。
从前许向前和自己那么熟, 他也极少去找许向前帮忙, 就怕给人添麻烦。
更不用说麻烦不亲近不熟悉的人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庐南很近, 恰逢堵车,陆景文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林北石的肩膀。
林北石抬起眼,正对上陆景文温和的目光。
他似乎一直这样,林北石想,温和得很。
情绪稳定到让人咋舌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想什么都要别人帮忙,但我好歹在你这里是有名分的,不算是别人。因此我做这些是应该的,而且这些事情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陆景文语气也温和,“所以你不用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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