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傅羽舒的身体连起伏也无。
天终于亮了。
沈观揉了把脸,打算起身拿毛巾擦擦,醒醒神。他人已经走出去几米远,却突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哽咽声,于是脚步一顿。
他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重新折返回去,将傅羽舒从被子里捞出来。
人双眼通红,显然与沈观一起熬了个大夜。陡然一见亮光,瞳孔便机械性地紧缩了一下,随即被刺激地流下泪来。
他没想哭的,是光太亮。
沈观什么也没问,卷起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这时傅羽舒倒清醒了,他一把抓住沈观的袖子,攥得紧紧的,声音干涩:“……你怎么不问。”
“你不说我就不问。”沈观淡然地抽回手,动作不算温柔,“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
为什么不问?
那么宽的河道,田埂上常年有人来回,为什么偏偏就他掉下去?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傅书江?
傅羽舒眼眶通红,声音却寒如玄铁:“万一是我把人推下去的呢?”
“傅羽舒你有病是不是?”沈观蓦然站起来,“谁知道这场雨会下这么大?谁又知道你们走的那条路那么滑?这是个意外,即使你爸爸因为救你而死,也是个意外!”
傅羽舒彻底愣住。
被这双满含痛苦的眼盯住,沈观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他又粗鲁地揉了把脸,来回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猜的,你别这样看着我。”说到最后一句,沈观早已软了声音。他因低温有些苍白的指尖探上傅羽舒的额头,说道,“你有点发烧,别说胡话,我给你倒杯热水。”
然而沈观刚退开半米,就听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的,是我。”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几乎把地面砸出个坑来,傅羽舒撑着的伞摇摇晃晃,半边给傅书江打着。他们一老一小,顺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水泵是柏英花了点钱买回来的,要是丢了或者坏了会损失不少。傅书江久违地走出那座牢笼,即便被雨打湿了衣服也很开心。他把家里唯一的雨衣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全世界。
傅羽舒有点想笑,却撇撇嘴忍住了,只是又把伞往傅书江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如果意外不猝然到来,明天会是什么天气?
可意外就是到来了。
汹涌的河水顷刻间便将二人卷了进去,乌云里凝聚的水滴并不会影响到傅羽舒,可汇聚成河流就不一样了。刚一进水,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就径直将他吞没。
在那么一两秒或者三四秒的时间里,他像一只被摁进真空实验室的小白鼠,感受到死亡直线逼近。
五感钝化、意识远离,连呼吸声都像是别人的。
就在这死亡一般的寂静声中,有人托起了他。他被推动着,残酷无情的冷水被隔绝在背后,那么宽大的手,即使在水里,也依旧温热。他被这双手往浅水处推着,直至看见生的希望。
而生的背面,那双手的另一面,就是永生寂寞的死亡了。
“是我……就是我……”傅羽舒抽泣着说,“爸爸他明明是个傻子,为什么知道救我呢……”
沈观不说话。
他只是上前把傅羽舒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我不会让你别哭了。”
他说道:“你还小,还拥有痛哭的权利。”
许久之后,天边最后一朵乌云也散了,屋外的殡葬仪式逐渐热闹起来。
傅羽舒睁开眼,慢吞吞地下了床。
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回到了人间,也突然醒悟过来,这将会是他看到傅书江的最后一眼。
傅羽舒俯身跪下,重重地嗑了三个响头。
第47章 汪
葬礼持续了三日。最后一日的清晨,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祖坟的方向去了。傅羽舒坐在门槛上,脸上因发烧染上不正常的红,熬了几个大夜,嘴唇也苍白得没有血色。
旁系亲戚看他坐在那里,一边催一边上手去拉:“小羽别愣着呀,再过会队伍就走了,快跟上。”
傅羽舒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就走一步,扯一下线又走一步。
“你别管。”柏英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浑身白衣,头上也顶着一顶同色的帽子,将傅羽舒护在身后,“他生病了,不适合去祖坟。”
言下之意,就是容易沾染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亦或者,是看傅羽舒神情恍惚,去了也是徒增郁结。但那旁系亲戚不解,觉得柏英不可理喻:“哎不是,这不和规矩吧?长子是要亲自去送葬的吧?”
柏英:“什么规矩,傅家的规矩我说了算,我说他不用去就不用去。”
亲戚“嘁”了一声,挥挥手走远了。
“什么东西,平时不来往,一有事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来指手画脚。”柏英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收回视线,对傅羽舒道,“你就待在家里,学校的假也不用再请了,下午就去学校。”
“可是奶奶……”
“没可是。”柏英双手在傅羽舒的肩膀上一摁,像微微卸下了点担子,柔声道,“人生的两样头等大事——生和死,你不用那么早就懂得。”
唢呐声一起,纸钱宛如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柏英苍老的侧脸,在傅羽舒的视线里有些失真。他张了张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柏英说——
“以后你也这样给我办葬礼,知道了吗?”
死亡像风一样常见。这缕微小的风没有撼动大树,没有拂动叶子,只在时间里留下匆匆一吻,就消散如常。傅书江死亡的消息传到了杭州,曲凝霜没有回来,只打电话问候了两句,顺便又提到傅羽舒。
初三开始一个月,在开学预热考里,傅羽舒又毫无悬念地取得了年级第一。曲凝霜惦念着此事,始终认为留在义村对他的发展没好处,在一通电话寥寥寒暄完傅书江的事后,就再次问傅羽舒,要不要去杭州。
答案自然是拒绝。
曲凝霜无奈,但也拗不过傅羽舒,最后只留下一个地址,就匆匆挂了电话。
看着手边记录的杭州市xx区xx街道的文字,傅羽舒心中毫无波澜。曲凝霜不知道的是,作为母亲,即使已经离开以前的家庭,也是想要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但一个家的维持并不需要好意,只需要爱。
爱才能维系家。组建新家庭后,曲凝霜的爱就分不了太多出去,爱都是有限的。
他把纸条折成了一个规规整整的小方块,然后塞进了日记本最底部的封皮里。
沈观……沈观依旧忙得像个陀螺。
据说是正在和张老师商量着报考哪些院校,前些天他刚请了几天假,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连人影都见不到。
转眼又是好几天,天气渐凉,傅羽舒穿了件针织毛衫,他将脖子缩进衣领里,双手插着兜往宿舍走去。说起宿舍,傅羽舒已经很久没见过彭鸣和陈凯两个人了,据说一个不愿意读书,打算去北京闯闯,另一个继承家里的医馆,跟自己的爹学点手艺。
三年级这段高压时间,是退学的高峰期,傅羽舒想到了沈观。当初沈观说想退学的时候,傅羽舒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其实心底并不想沈观做出这个选择。
在他眼里,在这座常年被雨雾遮盖的乡路上,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口。
黄昏时间,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群结伴而行。有的跟傅羽舒一样正在往宿舍走,有的三两成群抱着篮球,打打闹闹往露天篮球场去。门口的保安和宿管聊得起劲,而一些女生也手挽手,和朋友们聊得开心,笑声穿去很远。
唯独傅羽舒一个人,像一只离群的孤鸟,站在这偌大的、热闹的操场。
傅羽舒停下脚步,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就觉得指头透骨的凉。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来了,他想。在这个时刻,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沈观。
声音模糊的背景中,像艺术处理后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篮球场上、保安亭、校门口, 声音都在逐渐离傅羽舒远去。朦胧之间,他好像听见不远处女生们的说小声小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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