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心(14)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到这会儿天色慢慢暗了下去,泥巴路坑坑洼洼的,还有凸起的砖头块,池照想去扶着傅南岸:“傅教授,我跟您一起走吧。”
傅南岸却不是会接受别人帮助的性格,跟着盲杖的滴滴声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不用,我自己来。”
“行吧,那您小心一点。”
池照知道他的脾气,并不强求,背着书包走在队伍的最后,与其他科室分开之后这一队就只有心理科的人了,于是陈开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池照身边。
“书看完了吗?”陈开济问他。
那天之后陈开济又呛了池照几次,池照脑子一热和他打了个赌,就赌池照出从心理出科的时候能不能把心理专业的课本看完,陈开济问他,“你每天黏傅教授那么紧,不怕傅教授发现你其实什么都不会吗?”
池照垂着眼眸没有说话,用脚去踢地上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了很远。
其他话池照没放在心上,陈开济提傅南岸确实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一晃在心理科有一周多了,傅南岸却没有提问过他,不只是他,临床来的几个实习生傅南岸都很少提问。
之前池照偶尔会觉得庆幸,但庆幸之后便又觉得别扭,他不愿意被人这么区别对待。
觉得他们临床的不专业所以对他们降低要求了吗?真的没这个必要,池照不喜欢。
天已经彻底黑了,医疗队借住在村卫生所,大院子是刚盖起来的,空间还挺宽敞,村长亲自过来接待他们,他们生了盆火,又送来了村民们自家种的红薯花生。
火生得很旺,红薯很快就烤好了,焦香味弥漫开来,一人喊道,“刚烤好的红薯,快来吃!”
乡下别的东西不敢说,自家种的东西确实要比城里的好吃,有味道,大家争抢着去吃烤好的红薯,池照却没什么胃口,他找了的偏僻的地方蹲着,用手机打着灯,抱着借来的社会心理学课本一字一句地读。
“角色冲突是指角色扮演者在角色扮演情境中心理上……角色冲突是指……”
隔行如隔山,对于医学这个分类很细的专业来说更是如此,心理学的名词晦涩难懂,但池照就是和自己较上了劲,他一遍遍地去读去理解,越背越觉得难受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怎么躲在这里?找了你好久,”脚步声越来越近,傅南岸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他单手拄着盲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跟他说,“来聊聊?”
晴朗的夜,周围很静,偶有窸窣的虫鸣,傅南岸看不见池照在哪儿,所以走得有些近了。
太近了,池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温热的气息就洒在耳边,痒痒的,烫人。
第11章 他身上有天然的安全感
聊聊那是必须要聊的,傅教授都找到这里了,再怎么样池照都不会拒绝。
乡下的夜晚是很黑的,几乎没有光亮,两人在路边的土丘上坐下,面前是一大片农田,几个村民正摸黑忙活着。
傅南岸只能听到窸窣的声响,他用盲杖敲了敲土地:“前面有人?”
“嗯,咱们前面都是田地,他们好像是在盖地膜。”池照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对这些东西了解的清楚,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跟傅南岸解释道,“地膜就是一种塑料膜,盖在地上的,咱们这边天冷,一般春、秋天种的农作物都会盖上层地膜,不然植物就被冻得发不出芽了,水汽也不够。”
“原来如此,在城里住着还真不知道这些,”傅南岸笑笑,很自然地承认自己不懂,掰开手里的红薯递给他,虚心求教,“那其他时间种的植物就不用盖膜?”
“是这样的,”池照点头,好不容易碰到傅南岸不懂的东西,他自然愿意跟他解释,池照低头咬了口热腾腾的红薯,含混不清道,“像是六七月份种的晚稻吧,你要是盖上地膜就把它闷死了,种地也要讲究合适不合适嘛。”
“这不是挺懂的?”傅南岸笑意更深了一点,就这么偏头面朝池照的方向,“那你一个临床的学生背心理学的课本,你觉得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话题到这里池照就明白了,他不自觉低下了头,盯着手上那半块红薯看:“您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傅南岸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问他,“是你和陈开济打的赌,还是他说你们临床的学生不该来心理科轮转?”
这就是都知道了,两人之间就这么点过节。池照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又听傅南岸说:“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不提问你们临床学生是区别对待?”
傅教授对情绪的感知太敏锐了,什么都瞒不住他,池照张了张口想说没有,傅南岸却直接开了口:“没错,我是区别对待了。”
池照的手微微一僵。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傅南岸继续说,“就像你说的,春秋天种的农作物要盖地膜,夏季种的就不用,我要是硬把你们当成一样的,那才是我的不对。”
池照的眼睛眨了又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傅南岸手指抚摸着盲杖,语气慢慢沉了下来:“其实让你们临床学生来心理轮转是我建议的,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们交叉轮转吗?”
池照摇摇头,傅南岸的语气很稳:“我是临床出身,知道这两个学科之间的差异和联系,也信任你们的能力。让你们过来更多的是学习一种思维方式,让你们能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问题,这样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你们来心理科轮转几个月出来就能当心理医生,那还要那些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干吗?他们可是学了四年的。”
道理池照是懂的,之前他就是和自己较上劲了,这会儿听到傅南岸细细跟他分析,他很快就绕过来了这个弯。脑子里想明白了,心里又有点别扭和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之前没有明说,他确实暗暗埋怨过傅南岸为什么要把他们和心理专业的实习生分开对待。
池照双眼盯着没吃完的红薯,纠结着想要道个歉:“傅教授、我……”
他还没有“我”完,却是傅南岸先开口说了“抱歉”。
池照一怔:“您为什么要和我道歉?”难道不是他想错了事吗?
“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责备你的意思,”傅南岸笑了下,“我只是想和你解释一下,其实早该跟你解释的,没想你会有这样的误会……很不好受吧?”
难受是肯定的,但如果傅南岸不说,池照自己都没有发现,一直到傅南岸问他是不是不好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难过,怕自己不行,也怕别人不认可他,他早习惯了把话都憋在心里,没想过也能被这么照顾着情绪,傅南岸的语气太温柔了,甚至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月圆,星稀,晴朗的夜,乡间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就像傅教授给人的感觉那样,沁人心脾,又让人沉醉,手里的红薯是烫的,心也是烫的,就连黑夜都明亮了起来。
“还难受着?”傅南岸看不到他的表情,见他一直不吭声,语气更轻了一点,哄小朋友似的,“那不然怎么办,给你揍两拳让你解解气?”说着还真伸出了手臂。
池照没忍住笑了出来,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没这个意思”,傅南岸这才收回了手,恢复到平时放松的状态,说:“你有能力,别怀疑自己。”
两人又在田边坐了一会儿,等池照把那半块红薯吃完了才又回到卫生所的大院。院子里的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烧着,甜腻的味道长久地回味在舌尖,池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傅南岸的身影,只觉得他比旁边的火焰要更明亮,更耀眼。
在经历过童年时期的毒打和少年时代的区别对待以后,傅南岸是第一个会温柔地和他解释、讲道理,也会细心地照顾他那点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小情绪的人。
池照想,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些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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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教授做的远不止和池照谈话这一件事,他同样找陈开济谈了话,还和所有实习生们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傅教授向来不惮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人都会犯错,都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没什么可耻的,早上开会的时候他很郑重地和所有的临床学生道了歉,抱歉没考虑到他们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