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身(89)
褚易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他一封信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给他。大约是怪自己吝啬,以此作为反击。是啊,他过往是够小气,用在他身上的温柔和善意都要克扣,计算是否应该要给。
他怕给多了,他会误会,或者自己误会。
但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他翻开报纸,梅江日报今天刊登了一篇新文章——这份本地小报早些因独家发表了检举新利和的专稿而名声大噪。这次发布的是陈知沅的生平记事,撰稿人笔触平和,冷静地叙述了这位商界传奇命运多舛的一生。
文章高允哲早两天就看过,罗望单独给他寄出一份手稿,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日记与一支录音笔,并给高允哲留了张字条,寥寥几句:请你了解,这些都是他的努力,我不过是一个传话人罢了。
他打开录音笔,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方曾很多次地用一样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有时生气,有时平静,也有时压抑:当他渴求自己却得不到回应时,他总会压低声音一遍遍喊他。
高允哲没有一次回答过。
有人敲门,小周如往常一样进来为他送上文件。这是小周最后的一个工作日,但对方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妥帖地完成所有工作。
高允哲一一签名。他将持有的所有资产都做了变卖,其中接手珍琅轩的是姚家。姚露依之前与他相谈时,问起褚易的情况,他答不出,omega就摇摇头,说高允哲,你应该去找他。
去哪里找,一个人若有心藏起,他该怎么去找。姚露依听后难得发出嘲笑,说我真没看错,你何止不适合做生意,高允哲,你懦弱得令我叹为观止。
他没有与之争辩。姚露依并未说错,他从来就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商场上的那些来往在他看来只有厌倦。他回到三山是献祭。身世,身份,身体,他的一切都是用来完成父亲遗愿的道具。他不想了解、也不想感受任何事情。如果命运就是如此,所有他曾经在乎的人最后只会遭遇不幸,那么就不再去在乎谁。他愿意屈服于这份命运。
高允哲按了按眉头,右眉上的伤疤还在,那是他活过二十岁的证明。他原以为是活不过的,与母亲分开后的十年在他记忆中相当模糊,他独自在海外漂泊,像没有系上线的风筝那样摇摆。他尝试过很多东西,不好的那些,生活愈堕落愈虚幻。
后来他迷恋上极限运动,跳伞攀岩都有尝试,但其中最喜欢的是摩托车。任帆那时候常念叨他,说每天都害怕接到医院电话说你出事。他不回答,心想死就死吧,反正也是贱命一条,除了任帆这位朋友可能会伤心两日,还有谁会记得。摩托车真是好东西,骑上去像能甩掉所有。飙车时他常有意识地贴着山道靠崖的那边,下面是海,空空荡荡,摔下去就没有以后。
这种紧贴危险的感觉,会让他肾上腺素加剧。只有看清生与死距离的这一瞬间,才让他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
如此透支幸运势必要被惩罚,任帆口中的车祸在他二十岁那年如期而至。母亲过世后,他几乎一蹶不振,还能撑多久,还要孤独多久,不知道。他特意挑了一个雨夜上山,想在高速公路上结束生命,以为会就此解脱,结果老天让他留下来。死里逃生后他受了重伤,除了失明,腺体也因重创而封闭,无法散发信息素,变成一个彻底的废人。
他在多家医院辗转,最后流落到康沃郡的郊外。恢复行动能力的那天,他决定向这个他受够也受够他的世界彻底再见。也是那天,他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墨丘利。他一生的天使。
与小叶认识的每一分钟都珍贵到无法代替,无数个午夜,他醒来听着隔壁病床小叶的呼吸声,都在向天父祈祷让时间就此停留,哪怕未来一生他都只能在这一刻之间打转,他也不会后悔。
天父听不见他的祈求,小叶终究还是走了。复明那天,他在枕头下找到了小叶生前送他的傻瓜机,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视线被白日阳光晃得几乎涣散,他好不容易才看清幽深谷那棵大樱桃树,光秃秃一把树枝,如嶙峋的骨头。
从开始到结束,他没有见过一次花开。
处理完文件,高允哲去花园。他上个月从半屿搬回方宅,一个人。他站在花园里,看了很久那棵樱桃树。树是他回三山时种下的,为了纪念小叶,中间因为暴雨倒过一次,还以为种回去就能继续长,没想到年初遇到虫害,里面被啃烂了,如今已是奄奄一息。
他拿起斧头,亲自将树砍了,然后让小周备车去康健中心。
任帆接待了他。高允哲问起高永霖的情况,任帆叹气,说不太好。
之前不是换了一种治疗方法?
他很排斥,也不配合,我认为他应该是在进行自我惩罚,这个状态是他来说才是最正确,他希望自己好不了。
任帆抬手指着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的某个病人。高允哲走过去,护士见到家属便走开了,将空间留给两人。
高允哲站在轮椅前。高永霖目光呆滞,并不在意他的出现。这位曾经众星拱月、一身珠光宝气的omega如今裹在单薄的病号服中,直直看着前面花圃的几朵小花,边拍手边唱歌。
哥哥给我买花戴,一朵红一朵白,真好看,都好看……
他不停唱,走调也继续。高允哲没有听很久,他默默将一张合影放到高永霖膝盖上,转身离去。
合影中,高大的alpha与美丽的omega如此亲密,仿若一对爱侣。
下午六点整,小周将车钥匙交给高允哲。他的下班时间已到,从此之后,他就不是周助理了。
小周全名叫周天竞。与天竞,这个名字安在beta身上,非常有野心。小周也的确是个有能力、配得上这名字的人。他跟着高允哲六年,万事料理得当,哪怕换个工作,也一定能闯出片天地。
高允哲与他握手,说这几年来辛苦你。小周说哪里,都是分内事。
六点零一分,周助理变成周天竞。他走之前,头一回以私人语气对高允哲说,如果你以后遇见褚易,能不能替我转达一句话?
你说。
天道酬勤固然有用,但我现在相信,人生歪打正着的时候更多一些。
高允哲不明白,正疑惑,对方说东家,说完又换了个称呼,说允哲,好运。
他的确需要多一点好运,或许所有人都是。高允哲开车去天眉山的半山平台,接近傍晚,他独自坐在那里看夕阳。他想起与褚易的第一次见面,那条乱哄哄的街道,人与人抛弃道德只求一晚放纵。
那天是小叶的忌日,他失去小叶的第九年。
他本不想多留,但那个beta,那个带一身omega仿香剂的beta就这么出现,对方从天而降,站到他面前,笑着问他你在等人吗,不是的话,与我打发下时间怎么样?
他在等。他永远在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一个和眼前这个beta几乎带着一样成为omega心愿的人。在认识褚易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小叶的影子——像,就是因为太像他才会这么恨他。beta的纵欲、滥交与不忠诚仿佛是对小叶活生生的嘲笑,他的出现玷污了记忆中纯洁的恋人。
这样的人就算被侵犯被折磨也没有关系,他对褚易毫不留情。beta却比他想的倔强,他不屈服,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自己,蔑视那样懦弱到蹂躏一个替代品的自己。
他们彼此偏见深种,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深深伤害过他。
新利和的清算流程持续了半年左右,期间高允哲彻底与高家断绝了关系,重新变回一个人。他找不到地方可去,每日都花大把时间坐在母亲的墓碑前,与那个唯一愿意倾听他的人诉说所有。
他告诉她,自己过得很不快乐,整夜整夜睡不着,一旦闭起眼睛,就看到褚易的脸。他为此惊慌,在此之前,他只会发疯似的想一个人,小叶,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
他说他与褚易的相处很不公平。先是那个一千万的交易,再是那枚锁住对方的颈环,他当褚易是一只笼中鸟,只要关起来就不会逃走,但褚易从不听话,他不是以往那些给张支票就能安分下来的beta,他不会乖乖地待在那个笼子里,他会飞到他身上,拿嘴戳他,戳疼他,再问他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我觉得你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