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8)
“不晚不晚,是我们起得太早了。”岑司祁笑眯眯地把刚出锅的烙饼递给他,显得很高兴。
三人吃完早餐便出发去了附近的山林里转悠,岑司祁抱着相机不停拍照,沈之禾则拿着画板随手涂鸦,他的手绘能力很强,短时间内就画出了四五张线稿来,宋严明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提意见指点他要怎么改,岑司祁啧啧惊叹,深刻认识到沈之禾的基本功都比他要扎实,当然他的手绘素描水平也不差,只是平时没事发呆的时候画建筑画得少,画人却画得多,而且画得都是同一人。
那本时刻塞在他随身背包里的素描册,里面画的都只有一个霍隆庭,他并不敢拿给别人,甚至霍隆庭本人看。
“你们俩这么牛,我觉得我似乎还挺多余的。”
岑司祁笑着调侃,沈之禾无奈道:“你在空间和结构的掌控方面比我强多了,我们取长补短啊,何况真要说多余,比起十项全能的学长,我们俩都挺多余的。”
难得沈之禾也会开玩笑,岑司祁深以为然,宋严明在专业方面几乎没有短板,一个人就能搞定所有,根本不需要带他们两个拖油瓶,宋严明闻言笑了起来:“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再厉害但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而且,能跟你们合作我很开心。”
他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岑司祁一眼,岑司祁的视线落在沈之禾的画板上,却并没有注意到。
傍晚的时候他们搭村长儿子的车下山,要赶去火车站坐夜班车回去,虽然只有短短两天的时间,收获却很不错,无论是岑司祁还是沈之禾都有了新的思路和灵感,这一趟确实没有白来。
在火车站候车时岑司祁接到了霍隆庭打来的电话:“半个小时后我让司机去接你,你就在火车站等着。”
“啊?我马上坐火车回去啊……”
“听话,别挤夜班车了,昨晚不是说好了带我去你老家看看的?车子很快就到了,你在那里等一会儿。”
霍隆庭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岑司祁不敢忤逆他,而且昨晚的话虽然只是他随口一说,但霍隆庭真的上了心他其实很高兴,于是硬着头皮找了个借口与宋严明和沈之禾告辞:“我老家突然有点事,我要回家去一趟,你们先走吧,我明天再回学校去。”
“什么事?这个时候回去?很急吗?”沈之禾担心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好过来了就顺便回去一趟吧。”岑司祁解释道。
“你从这里回家要多久?”
“坐大巴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很快的。”
“明天能回学校吗?”
“事情解决了应该没问题,明天大概要翘一整天的课了,要是有老师点名你帮我应付一下啊。”
“这倒是小事,那你一个人小心一些。”
“放心,这里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丢。”
一直没出声的宋严明忽然问道:“刚才是你家里人给你打电话?”
“嗯……说有事让我回去。”因为是随口编的借口,岑司祁到底有些心虚,转开了目光,没有与他对视。
宋严明也没有再多问,只说了一句“那你注意安全”,岑司祁点了点头,与他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第十八章
又在省城多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岑司祁带着霍隆庭回了自己老家,他老家也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县城,一如岑司祁说的那样,地方小又落后,乏善可陈,霍隆庭却坚持说想去看一看。
岑司祁从前的家在县城的东北角,是他父母工作的国企单位的员工福利房,后来被他父母凑齐钱把产权买了下来,不过两年前为了给他奶奶治病,又被他匆匆卖掉了,小县城的老旧福利房,统共也没卖到几万块。
老式的小区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砖混结构的楼层最高也只有七层,斑驳的楼墙外爬满的尽是青苔,小区的绿化却做得很不错,种了几十年的高大梧桐亭亭华盖,清早树下已经三三两两地围坐了许多一边看小孩一边闲聊的老人,很有生活化的气息。
似乎是怕被人认出来,岑司祁没有下车,车子停下后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楼洞给霍隆庭看:“我家以前就是住在那个单元,六楼。”
他抬起头,看向曾经属于他的家的那一层阳台,良久之后,无声地垂下了视线。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上大学之前的十六年都在这里生活,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现在父母奶奶都不在了,连房子都易了主,再来看也不过徒添伤感而已。
霍隆庭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多问,示意司机开车离开。
那之后他们又去了岑司祁念过书的中学,是这个县里的县重点,岑司祁在这里读了六年书,四年前他成为这所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考上T大的学生,名字到现在还挂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
岑司祁有些得意地与霍隆庭解释:“我是我们那一届县里的状元,当时学校和县教育局各奖励了我一万块钱,我奶奶特别高兴,说我出息了,以后下去见到我爸妈也好跟他们有交代。”
他说着目光又黯了黯:“奶奶现在肯定已经见到我爸妈了,他们知道了我上了T大念了建筑系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霍隆庭握住了他的手:“为什么会想到学建筑?”
“我爸以前是他们厂里的土木工程师,我学这个也算是继承他的衣钵吧。”
霍隆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那间医院的走廊上遇到岑司祁时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给他钱说白了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色相,要说他对岑司祁的遭遇有多少同情其实还真没有,他这样的人,腌臜事情见得太多性格也太冷血,并不懂得感同身受这四个字的意思,但是今天,亲眼来岑司祁出生长大的地方看过,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酸楚和不是滋味。
岑司祁才十九岁,比他的侄子还小,却要在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一个人撑起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在奶奶重病走投无路的时候逼不得已出卖自己,如果有其他的选择,他大概怎么都不会接受自己那肮脏的交易,刚才说起光荣榜说起县状元时,他是真正骄傲的,他也是他父母奶奶和学校的骄傲,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却生生成了被人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但人都是自私的,霍隆庭承认自己卑鄙龌蹉,他可以尽全力的对岑司祁好,给他物质上的所有,却依旧给不了他最想要的平等和爱,怜惜和同情也并不能与爱情划等号。
岑司祁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们去吃东西吧,我答应了请霍先生吃好吃的,这顿就让我请吧。”
霍隆庭点了点头:“好。”
下午的时候他们从岑司祁的老家离开回省城,霍隆庭问岑司祁还有没有要去的地方,岑司祁犹豫之后摇了头:“没有了,这里就这么大,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其实他还想去坟上给父母和奶奶上柱香,既然回来了理应去看看他们,但又担心霍隆庭对这个有忌讳,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来。
当天晚上他们便搭飞机回了京,岑司祁在飞机上就睡着了,连着被折腾了两晚他确实累得够呛,这会儿靠在霍隆庭身边很快便撑不住闭上了眼睛,霍隆庭帮他换了个姿势,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抖开毛毯给他盖上,维持着半边肩膀有些别扭的姿势,安静地看起了杂志。
飞机落地时已经快到十一点,被霍隆庭小声叫醒的岑司祁揉着眼睛坐直了身,霍隆庭活动了一下已经被压得有些麻木了的肩膀,提醒他:“到了,要下机了。”
岑司祁很不好意思道:“我刚睡着了……”
“没关系。”
霍隆庭起身拿了随身的行李,牵着还有些迷糊的岑司祁下了机。
上车之后来接他们的司机问霍隆庭是不是直接回家,霍隆庭看了岑司祁一眼,点头道:“回去吧。”
岑司祁没有多想,一直到车子开进某高档小区的地下停车库,他才反应过来霍隆庭说的回去是回的他自己的家。
将近两年的时间,霍隆庭每次约他都是去锦江花园,岑司祁很清楚自己不是第一个住进那里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他并不喜欢那个地方,霍隆庭不去的时候他一般也不会过去,但是现在,霍隆庭把他带回了家,带回了属于霍隆庭的真正的私密空间。
这是一套独门独户四百多平米里的湖景大平层房,是霍隆庭一个人独居的地方,他很注重个人私隐,从来不会在家里招待朋友,岑司祁确实是他第一个带回来的客人,虽然他并不打算告诉岑司祁。
“很晚了,今晚你就在这里睡吧,先去洗个澡。”
岑司祁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霍隆庭提醒他他才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抱着霍隆庭给他的干净的睡衣进了浴室里去。
被霍隆庭压进床里的时候岑司祁依旧有些懵,霍隆庭轻笑:“偶尔换个口味,在这张床上做也不错。”
岑司祁咬住唇,瓮声道:“霍先生高兴就好。”
岑司祁实在太乖了,乖得霍隆庭都有些不忍心欺负他了,他把他人抱进怀里,温柔地点了一下他的嘴唇:“我们慢慢来。”
第十九章
五月底,将参赛作品的最终版图纸提交后,岑司祁长出了一口气,这三个月他和沈之禾花费无数心思,改了又改,到现在终于都结束了,接下来只用安心等待最后的结果就行了。
提交完作品的那天许久未在学校露面的宋严明给岑司祁打来电话约他和沈之禾聚餐,岑司祁欣然答应,即使大部分的工作都是他和沈之禾在做,但宋严明的从旁指导和给出的一些修改意见同样功不可没,最终的作品是属于他们团队一起努力的辛苦成果,当然要一起庆祝。
“林教授说我们的作品拿奖是没有问题的,就看最后能拿到一个什么样的名次了。”宋严明笑着告知两位小学弟刚刚听来的内幕消息,林教授是他们这次参赛的指导教师,与大赛组委会关系很密切,虽然不能帮他们走后门,但拿到第一手消息却不成问题。
无论是岑司祁还是沈之禾都很高兴,辛苦了这么久无非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结果,证明他们的努力确实没有白费。
三人吃着东西闲聊起来,宋严明下个月就要毕业了,这几天便打算把宿舍里剩的最后一点东西全都搬走:“我事务所选的办公地址离学校这边还挺远,以后估计没什么事不会常过来了,你们要是有空可以去找我玩。”
“好啊,有空一定去。”岑司祁笑吟吟地应下,沈之禾也笑着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你们暑假有什么打算?回老家吗?还是留在这边找实习?”
过了这个暑假岑司祁与沈之禾便也要升上五年级,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大多数的人已经开始着手规划未来的人生,岑司祁也想着趁着这几个月假期去找份设计院的实习工作,积攒一些工作经验,他已经想清楚了,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不打算再继续读下去。
“我不回家了,这几天已经投了几份简历,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实习机会。”
闻言宋严明赞许地点头:“你要是不嫌弃我的事务所刚开张盘子小,不如来我这里实习吧,待遇我们就参照外面设计院的来。”
“那怎么会嫌弃,钱不是问题,我就想多学点东西。”岑司祁笑道,他的确心动了,这几个月跟着宋严明一起设计参赛作品,确实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宋严明的建筑事务所刚开张肯定不如那些大的设计院体制完善流程规范,一个人或许要做多个人的活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可以更快的积攒起工作经验,而且他对宋严明还是颇有信心的,他的事务所日后肯定能够做出头。
岑司祁说着又撞了撞沈之禾的胳膊,问他:“你呢?暑假回家吗还是留下来?”
沈之禾抿了一下唇,犹豫之后说道:“我也想找份实习做。”
“你不是准备读研究生的吗?”
“这也不冲突吧……”
“那也是,先干着总比回家玩两个月浪费时间好。”
宋严明也向沈之禾发出了邀请:“你们俩可以一起来我这里,我这里现在正缺人,肯定不会亏待你们。”
于是这事就这么口头说定了下来,中途沈之禾去了一躺洗手间,剩下岑司祁和宋严明两个人,宋严明给岑司祁夹了一筷子菜,问他:“你真的会去的吧?”
岑司祁刚想开玩笑说一句“学长你要不要这么紧迫盯人啊”,对上宋严明看向他的目光,却微微愣了一下,宋严明刚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眼神已经有些迷蒙,看着他的双眼里除了期待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见岑司祁没有回答,他又说了一句:“我希望你能来。”
岑司祁莫名地有些别扭,含糊道:“我考虑一下吧。”
宋严明微微笑了笑:“其实你感觉出来了吧?”
“嗯?”
“我挺喜欢你的。”
岑司祁心中猛跳了一下,即使他确实已经察觉到宋严明对他有些不一样的心思,但没想到他会当真这么直白说出来,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能追求你吗?”宋严明的言语直白,看向岑司祁的目光更加毫不掩饰他的情意。
岑司祁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知道学长为什么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你很好,从第一次在图书馆认识你我就喜欢上了你。”宋严明坦率地表白。
岑司祁有些懵:“图书馆那次我们一共也没有说几句话……你然不成是因为那本作品集?那本作品集不是我的,是之禾的。”
“一开始我确实以为那是你的,后来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俩的设计风格我都已经很了解了,我早就猜到那本作品集不是你的是他的了。”
“那你还……”
宋严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是因为那些设计作品才喜欢你的吗?没错那些作品当时确实给了我眼前一亮的感觉,在我误以为作者是你时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你搭讪,但是真正叫我一见钟情的是你这个人,我喜欢的是你,跟那些图是谁画的没有关系。”
岑司祁彻底无话可说了,他低下头,沉默了良久,轻声道:“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宋严明确实很好,恭谦温和,各方面都很出色,岑司祁是弯的,如果没有遇上霍隆庭,他或许当真愿意给自己和宋严明一个机会,但就因为有了霍隆庭,因为他和霍隆庭是这样尴尬不能言说的关系,他便不可能再考虑其他人。
他得对宋严明负责,他远没有宋严明以为的那么好,宋严明知道了他和霍隆庭真正的关系一定会鄙夷他,他也得对霍隆庭负责,当初拿了他那么多钱说好的三年,他不会做主动毁约的那一个,他更得对自己负责,他心里爱的人,始终只有一个霍隆庭。
早就回来了的沈之禾在立柱后面呆站了片刻,后退两步,快速走回了洗手间去。
一顿饭到最后三个人都心不在焉谁都没有了胃口再吃下去,结了账便散了,岑司祁叫了辆出租车,和沈之禾一起把已经有些喝醉了的宋严明送上车,先付了钱叮嘱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目的地,宋严明不错眼地看着他,在岑司祁弯腰给他系安全带的时候捏住了他的手。
岑司祁立刻把手抽了回来,不想被车外的沈之禾发现端倪,他没有多说,只留下一句“学长一路小心回去早点休息”便退出了车外去,带上了车门。
出租车载着宋严明离开,岑司祁喊了一声有些呆愣的沈之禾:“我们也回去吧。”
沈之禾点了点头,跟上了他。
俩人一路沉默不言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岑司祁有些心烦意乱便也没有注意到身边沈之禾不对劲的反应,宋严明给他发来了微信与他道歉:“抱歉,刚刚是我失态了。”
岑司祁想了想,回了他一句:“算了,你喝醉了,回去早点睡吧。”
过了几分钟,宋严明又发来了一条:“你说的喜欢的人,是上次在山里时来接你的人吗?”
岑司祁微微蹙眉,他不知道宋严明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那天晚上他出门之后宋严明又跟了上来看到了,又或许是早上他回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起了,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和霍隆庭的关系。
“这个与学长你无关,请不要再问了。”
片刻之后那边再次回复:“抱歉。”
岑司祁没有再回,按掉了手机。
第二十章
半夜岑司祁起床上厕所,发现沈之禾还抱着膝盖缩在椅子里戴着耳机看电影,寝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他面前的电脑屏幕还有一点黯淡的光。
“你还没睡啊?”
听到动静,沈之禾摘掉耳机转过头来:“嗯……睡不着,想把电影看完了。”
他的眼睛有些红,岑司祁凑到电脑前去看了看,笑道:“你看的什么片子,怎么还把你给看哭了?”
“没有,”沈之禾下意识地抹了一下眼睛,“看太久了眼睛有点疼而已。”
岑司祁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也没了睡意,搬了把椅子坐到沈之禾身边来跟他一起看起了电影。
这是一部很老的外国文艺片,讲述痴男怨女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虽然中间误会重重狗血连篇但或许是演员演技太好,描绘出来的感情却很真挚动人,轻易就能勾起看客的共鸣,在看到男女主角因为各自内心的彷徨和顾虑一再地错过之后,岑司祁不免有些唏嘘:“人心是最难猜的东西,尤其在爱情上面,要是能简单地喜欢就在一起就好了。”
沈之禾轻抿了一下唇,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也得互相喜欢才能这样彼此折磨,否则便连这个都是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