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31)
“想清楚了。”
“莺子,我不是想拦你,”陈磊开始语无伦次,“就……杨卫安这人……你在他身上栽过跟头,你……”
周莺莺抬起头望向对方,平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神徒增峭厉:“我不怕再栽一次。”
陈磊愣住:“你什么意思?”
“杨卫安说当年身不由己,对不起我,想弥补我。他还说自己几年前就离婚了,前妻去了美国。他没孩子,想拿果子当儿子,让他上少年宫,转去最好的学校,大学还能出国念。”
周莺莺细微颤抖的声音在这个阒寂的夜晚显得大,简直震耳欲聋。她捡起小时候的称呼喊陈磊。
“石头哥,我这辈子早完了,什么情啊爱啊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都被我埋在黑龙江的大山里了。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怨任何人。可果子聪明又好学,他喜欢读书,喜欢去少年宫,喜欢站在寿皇殿里跟同学一起唱歌儿。只要杨卫安肯帮忙,果子就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条完全不一样的路来。所以,我压根儿不在乎杨卫安是真的余情未了,或者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还是别的什么……但只要果子能好,我死都行。”
陈磊听了周莺莺的话,嗓子眼儿里瞬间就塞满了自惭形秽,噎得他无法言语。原来,这丫头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得过了头。
原来,他以为的时移世易,根本什么都没变过。菩萨的杨柳枝被杨卫安握在手里,点滴的施舍便足以让普通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其中没有任何因果道理可讲,有的人就是可以一览众生小。
陈磊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周莺莺四分五裂的目光。他强迫自己收拾起心底的陈年残渣,问道:“那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第27章 新爸爸
“那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杨卫安!”徐明海拍着大腿喊,“我打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此刻的徐明海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明明夸过人家仗义。他背着手,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拿红烩泥肠当成糖衣炮弹收买人心!气死我啦!”
而秋实顶着一双肿得跟嘴唇似的眼睛,看着面前不停转圈的徐明海,只觉得脑子里的浆糊越来越稠,咕嘟嘟的都快开锅了。
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了呢?
昨天晚上临睡前,秋实终于等到了周莺莺开口。对方小心翼翼地问他愿不愿意让杨卫安当“新爸爸”。而由于之前他已经跟徐明海深刻探讨了这个问题,便非常懂事乖巧地表示“都听妈妈的”。
随后,周莺莺像松了口气似的,一点点说出了接下来的安排。
秋实听了以后立刻傻眼了,一时间竟搞不懂为什么俩大人“处对象”,处到最后居然是要自己搬家转学?
他被周莺莺从熟悉的屯子带到陌生的胡同,从一开始的害怕排斥两眼一抹黑到如今全心全意拿大杂院当了家。可怎么突然间就又要离开了呢?甚至连学校都要换?那徐明海怎么办?以后还能见到九爷吗?
秋实于是当机立断展现了性格里极其罕见的熊孩子的一面。他坚决反对,说不搬家,不转学,不要“新爸爸”。
而周莺莺遇熊则刚,也展现了性格里极其罕见的强硬的一面。任凭秋实怎么哭闹都说绝不改变主意。
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母子俩,人生中第一次爆发了如此激烈的矛盾。秋实看着眼前陌生极了的周莺莺,甚至怀疑自己妈可能是一不小心被李艳东上身了。
秋实最后是哭着睡着的,他做了无数个梦。每个梦的最后都是自己被周莺莺和杨卫安拽着,一路从大杂院到拖到胡同口,最后塞进了小汽车里,朝着一个黑黢黢的通道里开去。
第二天一醒,秋实趁着周莺莺出去买早点,赶紧穿上衣服跑到了徐明海的屋子里,告诉了对方这个晴天霹雳。
而徐明海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忘了算人家杨卫安压根不是什么平头老百姓。其实这也不怨他,打小身边的朋友同学老师家长,大家基本上过得都是差不多的日子,穷得非常同步。正所谓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
这冷不丁突然冒出个另外一个阶层的人,说吃西餐就奔新侨饭店,说搬家扭脸就能住上楼房,说转学马上就能上最好的学校。着实对徐明海产生了不小的打击。
后来徐明海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的理想从挣出麦丽素奶油蛋糕的钱,到想要出人头地,买楼置业,多少是因为年少时受了杨卫安的刺激。
徐明海于是给秋实出主意,让他学班里那个女同学,从第二天就开始闹着罢课。没想到周莺莺平心静气地表示不乐意去就别去了,反正已经去联系新学校办手续了。
秋实紧接着又轰轰烈烈地搞绝食,背地里由徐明海给他送吃的。俩人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人看在了眼里。
最后,连一向站在他们这边的关九爷都“叛变”了。
“以后长大能做主了,自然有你抖起来的时候。”九爷看着俩小的愁眉苦脸一幅世界末日的样子,觉得挺逗,笑道,“现在没本事,可不就得任人捏咕吗?”
“九爷,我不想走。”秋实小小的人整个瘫在椅子上,哭丧着脸。
“哎,”九爷轻轻胡撸着秋实软软的头发,“人这一辈子不是离开了这个,就是离开了那个,早晚都得过这关。小果子,你妈不易。为了给你奔个前程,我瞅着她自己也不好受。”
俩孩子这回算是结结实实地明白了。原来之前偶尔能在和大人们的斗智斗勇中胜出,完全是因为大人不爱搭理他们,懒得跟他们较这个劲。而现如今,兹要是人家想要较这个劲了,胳膊便怎么都拧不过大腿。
对于周莺莺的梅开二度,大杂院的部分群众是相当喜闻乐见的。比如张大爷张大妈,他们觉得那天来的男人,精神又体面,看着不像是着三不着两的人。周莺莺温柔漂亮,带着孩子还能遇上良缘,是天大的喜事。
而李艳东作为跟周莺莺唱反调的排头兵,照例是明里暗里冷嘲热讽, 把事件定性为“姣婆遇上脂粉客”,还是二回!
徐勇虽然存在感不强,但也发表了意见。说这世道当女的可比当男的强多了,自己都有心去变个性。然后就被李艳东臭骂了一顿。
陈磊则是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到夜深了不回来,早上天还没亮就走出门,像是存心在躲着谁。
同时,关于周莺莺的流言也漫延到胡同的每一个角落。配合着前些日子停在胡同口那辆牛逼大发了的“奔”,立刻就衍生出了一个漂亮女人傍大款的故事。
这种传闻不需要刻意传播,它仿佛自己长着舌头,塞进人耳朵里就拔不出来。
眼瞅着秋实下礼拜就要走了,徐明海彻底颓了。在学校都没心情淘气了,弄的任课老师外加班主任一致以为他吃错了药。
痛定思痛,徐明海终于逼自己认清了当前的形势。于是他在一个周三的下午,翻箱倒柜地把自己全部的小人儿书和玩具都找了出来,码得整整齐齐,然后喊来了秋实。
他用立遗嘱的口吻说:“你把喜欢的都拿走,回头我看见书摊儿上出新的再给你攒着。还有……”
徐明海顿了顿,试图在短短时间内把毕生打架和处世经验都传授给秋实。
“搬去新的地方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先别着急。第一时间给咱胡同口罗叔那个小卖部打电话,我带人去救你。可要是到了必须动手的时候,也别含糊。瞅准了谁是领头的,别管三七二十一就干丫的。干趴下他,剩下的就都好办。另外,在学校的时候,别老仗着学习好就劲儿劲儿的不理人。是,我知道你在你们班不爱说话是因为他们笑话过你,可总得有几个弟兄……”
秋实听着徐明海说的话,越听越想哭,可又觉得丢人,只好不停地咬牙吸鼻涕。俩人就像是诀别中的悲情师徒,一个不得不镇守家园,一个马上就要舍身取义,为万世开太平。
就在这时候,周莺莺过来找秋实,进门就被屋子里生离死别的诡异气氛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然后说带果子去买新衣服。徐明海知道是为了明天去少年宫面试的事情,于是赶紧放了秋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