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42)
于是我开始坚信,我的母亲是为了追求幸福而离开了我。
她抛弃了我。
如果不是那天在实验台上经历的噩梦,我将永远只记得,她抛弃了我。
记忆这种东西总是带有无法抹去的主观色彩,遗忘是人们对自己的本能保护。就好像我现在枕着指导员的肩窝,手掌贴着他柔软的背脊,只要不去刻意回想周五的遭遇,仿佛就可以永远沉浸在当前的温乐里。
我想着我应该劝说自己服从,那样就不用承担反抗的后果,我应该逼迫自己听话,说不定一开始还能脱离校医院里该死的试剂。
我知道自己应该试着往好的地方想。
可我做不到。
人的一生总会有无数件想要忘记的事,和无数个想要逃离的人。它们结合着曾经明媚绚烂的阳光组成所谓的过去,被漫长的岁月覆上层层灰尘。
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埋藏在“似曾相识”的表象下蠢蠢欲动。它们狡猾地露出自己美好的尾翼,诱惑着你摸索探寻,而后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悲伤与欢喜共存,我们却无法将心神倾注在欢喜里。
痛苦总是更容易铭记。
清晨的柔阳汇入暖气,渐次驱散了冬日的寒冷。指导员修长的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温热的鼻息萦绕着我的耳廓,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平缓而沉稳,就像某种命中注定的未来终将毫不留情地降临。
我明白,我逃不掉的。
只要指导员还在,我就一定会被卷进这场漩涡里。
浑浊的睡意漫过眼睑,模糊的意识里,我听到指导员清润的声音。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你梦见了什么?”
……
我记得。
……
校医院的诊疗室远比我想象得要空旷,推开堪比监狱牢房的铁门,映入眼帘的只有房间中央设施齐全的手术台,和被抛弃在墙角的一副桌椅。
昨天傍晚我躺在手术台上,偏头就可以看到指导员低垂的脑袋。不苟言笑的陈医生将我扣在冰冷的机械钳里,顶着刺眼的灯光,为我戴上了一次性的开口器。
我仰着头,像条被捉压的恶犬,死死地盯着他别在上衣口袋里的工作牌。
——“陈彦”
银白色的牌子在手术灯的下摇摇晃晃,刺眼的强光麻痹了我残存的意识。我无从思考指导员经历了什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将经历什么,我只能感觉到尖锐的针头扎进我的皮肤,冰冷的液体灌进来,就像无数只软体动物钻进了我的血管。
声音渐远,我仿佛被捆绑着扔进了寂静的深海。
除了耳鸣,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无法辨别出自己是否在呼吸,无法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我甚至无法控制思维去活动,无法感受到任何足以被称之为“人类”的情绪。
我就像被从肉体中抽出,塞进了一台只有0和1的老旧机器里。
直到浑浊的意识里传来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
“咚”
“咚”
“咚,咚,咚,咚。”
我看到一个殷红的皮球滚过光洁的走廊,撞上了我漆黑的鞋尖。
……
“你梦见了什么?”指导员问。
“我梦见了我自己。”
我合上眼睛,轻声回答。
……
那是一条布满阳光的走廊。
炙夏的灼阳穿过稀疏的树影抚上窗台,漫过小巧的绿植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手,它捡起了地上的皮球,交给了突然出现在几步外的小男孩。
“你是什么人?”小男孩问。
“我是来杀你的人。”我听到自己回答。
而后皮球从小男孩柔软的手心摔落,充斥着恐惧的尖叫声在走廊里炸响,我看着自己撬开门锁拉开衣柜,掀翻堆叠的被子和枕头,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可怜的猎物。
那是个穿着红裙子的年轻女人,她有着如同木风铃般柔美的头发,和一双笑起来仿佛盛着阳光的眼睛。
我听到自己沉稳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啪嗒”
“啪嗒”
而后骤然停下,被一阵细小的抽噎声取代。
有人在哭。
我意识到距离我不过十来步远的那间屋子里,那个抱着皮球的小男孩正发出恐惧的啜泣。他像个胆小的仓鼠,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长得还没我的手肘高,只要我一用力,就能掐断他的喉咙。
我砸碎了房间里的消防柜,用自己的枪换了一把小巧的消防斧。
男孩蜷在房间的床下哭得断断续续,我想他也许已经看到了我的鞋尖,也许正捂着嘴瑟瑟发抖。
他一定很害怕。
……
指导员梳理我头发的手停了一下,他的手穿过我颈后的碎发,将温凉的手心搭在了我的后颈上。
“你杀了他?”我听到他问。
“我没有,”我回答道,“我没有,我站在那张床前,突然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那个女人比我想得要聪明。
她露出些许慌乱的脚步声,将我的视线从一个幼小的孩子身上移开。我听到她踉跄着跑过我身后的走廊,在模糊的步伐声尽头,用力地甩上了一扇门。
这场游戏,就像一场简单的捉迷藏。
指导员轻抚着我的后颈,他的声音平缓且柔和,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诱导。
我听到他问:“你要做什么?”而后听到自己回答:“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我看到自己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消防斧掠过半空,划烂了墙上的画框。我跟着女人的步伐走过一间间布满灰尘的房间,直到推开走廊尽头的儿童房,将她砍死在地上。
我看到她的鲜血漫过我的鞋尖。
指导员安抚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额头低着我的额头,将我的视线牢牢囚禁在他的瞳孔里。
“听着,”他说,“校医院给我们打的那些破玩意确实会让我们做噩梦,但那些噩梦十有**都是假的。你没必要太拘泥梦里的东西,毕竟现在这种法治社会,别说杀人了,你就是去人家家门口逛两圈,都会被正义的警察叔叔抓起来。”
“可那个女人被杀了。”我说。
指导员摇头:“那是你的幻觉。”
“那不是我的幻觉,”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不是幻觉,她就死在我的房间里。”
“当我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的时候,她就死在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里。”
“我可以欺骗任何人,可以欺骗我自己。”
“可我不会骗你。”
我拉着指导员的手,盖上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不会骗你,那些令我恐惧的噩梦,都曾经真实地发生在被我遗忘的过去里。”
“只不过换了个角度,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
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印桐从回忆中抽出思绪,闻声看向半开的店门。享用完下午茶的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离开他的甜品屋,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停下了一辆悬浮车,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被人从车门里一脚踹了出来。
那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乱糟糟的自来卷下藏着一张昏昏欲睡的娃娃脸。印桐撑着脑袋趴在吧台上,隔着高矮胖瘦各具风姿的玻璃杯看着他跑过人来人往的商业街,思绪在回忆中绕了个来回,直到对方推开门,才堪堪想起他的姓名来。
医生名叫童书遥,长得十分对得起自己gay里gay气的名字。这家伙是他的老熟人,当年Christie带他看精神科的时候就是这位坐得诊,是个不到二十分钟打了七八个哈欠的特困户。
童庸医年方四六,大学毕业研究生在读,专业技术不精,但医术是祖传的活计。他年龄不大,平日里却几乎忙得脚不沾地,Christie偶尔会带印桐去他那做个检查,如果不预约,根本见不到人。
——前两天他被烫伤的时候,就是童书遥给他找的药膏。
年轻的小医生踩着木地板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居高临下地看了印桐半晌,而后委屈巴巴地一声哭嚎,抻着双手扑倒在吧台上。
“三杯红茶不加糖,非常感谢。”
印小老板调奶茶的手一顿,眨着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新人类:“这回不喝布丁奶茶了?”
“我想喝,”童书遥脸朝下贴在台面上,一句话唱出了三五个音,生怕印桐体会不到他内心的凄苦惆怅,“老大说奶茶长肉,我的体脂已经超过正常人的标准了,再喝下去就让我抱着大体老师*去楼下跑圈。”
印桐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安慰地撸了把童庸医毛绒绒的脑袋:“那样也挺好,搞不好还能成为你们科室的灵异传说。”
“我才不要因为这个流芳百世。”
吧台对面的童庸医根本不需要别人捧场,哪怕印桐不说话,他也能啰啰嗦嗦地唱出一整唱双簧。印小老板一边泡茶一边听着他抱怨,从课业忙到实验室冷,从舍友不送温暖到学长拿了第三个博士学位,车轱辘话绕着传说中的“白研星”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不忘强塞印桐一嘴安利。
“你真不去看看?我师兄,白研星,那可是院里数一数二的天才。”
印小老板敬谢不敏。
童书遥劝不动印桐,耸了耸肩也没打算强逼。他瞄着吧台上那一排用作装饰的瓶瓶罐罐,一边脱衣服一边点着头装腔作势。他说:你这红的是什么?颜色不错。”
印桐瞟了一眼,转过杯身露出了正面的标签。
童庸医的哈欠都被“血腥玛丽”四个大字噎住了。
他嫌弃地撇撇嘴,伸手扒拉着吧台上的订单界面。正对着大门的吧台终归有些冷,童书遥没有自己想得抗冻,来往客人一开门,他就被窜进来的冷风冻出个喷嚏来。
“阿嚏!阿阿阿嚏!你这店不行啊,这么冷怎么招客人啊!”
印桐瞧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又不敢真笑出声,换得对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再故意抹上他一身。他调高了室内温度,让童书遥嫌弃白大褂的眼神收敛了一点,还注意着保全了童庸医的面子,没开口嘲讽他弱不禁风。
“你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有多脏,”童庸医拎着白大褂的衣角抖了抖,“要不是老大盯着,我才不要穿着它到处跑。 ”
童庸医言辞愤慨,伸手指向橱窗外,硬是从眼睛里挤出了几点泪花:“我老大,人间凶器,这种鬼天气他居然跟让我出来跑腿!我是医科生!身娇体弱的医科生!我又不是健身教练!”
印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这是职业歧视,谁告诉你医科生就一定身娇体弱了。不过你平常不是忙得很吗,今天怎么闲了,还跑这么老远来我店里买喝的?”
“停电了啊,院里到现在还抢修着呢,”童书遥撑着下巴嘟嘟囔囔,“说到这个,你知道昨天晚上中央城为什么停电吗?这一个全城拉闸差点毁了我毕业论文,如果不是终端后台有自动恢复系统,我估计现在还在抱大体老师痛哭流涕。”
印桐放下搅拌勺,开了水龙头冲掉手指上的粘液。他说:“你这个问题不该问我,你万能的学长呢,天才学长没有解答你的疑惑?”
童书遥闻言眨了眨眼睛,隔着吧台仰头看了印桐半晌,蓦地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他说:“小印同志真是冰雪聪明,我怎么可能没问呢,我一定是问了学长才来找你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