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3)
潜店距离青旅不过四五分钟路程,早起的行人除了潜水爱好者,多数是当地贫民。青旅往左三百米,无缝对接贫民窟。那地儿脏乱差,鱼腥味冲天,泥淖的小路好似一年四季都未晒干。
以大型超市为分界线,青旅右边靠出海口,总体来说算“发达”之地。全是旅游行业的功劳,海鲜一家接一家,最不缺的是旅店。毕竟仙本那小镇,除了潜水没别的可玩。
近年来华人出游趋势攀升,有如蝗虫,过境凶猛。陈燕西站在海岸边,十人就有八个说中文。因此多数潜店都配备了中文潜教。
臭名远扬的陈燕西,算其中之一。
昨天接到潜店通知,说今日给他分配了一名新学员。中国来的,英语很好。但人家牛逼,就只要中文潜教。说什么他乡遇故亲,学得快一点。
狗屁不通。
陈燕西没什么梦想,挣大钱的借口也仅是嘴上说说。作为当代青年,不供房不养老,他实在算人生赢家。
想想同批次千禧年出生的小孩,如今谁不是房奴狗、脱单又脱发,就是不脱贫。早把小时候写在试卷上的“我有一个梦想......”丢在了犄角旮旯。
独独陈燕西,活成一只惊天老妖精。风流潇洒,浑身不老的少年气。每每同学聚会侃大山,别人聊着奶粉小三恶婆婆,从股票炒盘到当官。
陈燕西就一句:我无业游民,只潜水。
十分格格不入。
再然后,同学聚会他也不去了。
陈燕西走近潜店时,不少出海的潜导跟他打招呼。他单手揣兜里,转头去推门。潜店的玻璃门光洁透亮,店面不大,一眼能望到底。
接待厅中央站了一人,背对他。这身形十分相熟,搞得陈燕西不由自主眯缝一下眼。
对方穿着T恤衫与运动裤,肩膀宽阔,衣服罩不住雄浑的背部肌肉。手腕缠着几圈沉香木佛珠,盘得润亮惹眼。
陈明那老东西喜欢玩木头,陈燕西一看就知是上等货。
Boss和那人相谈甚欢,陈燕西踢踏着鞋,一股懒洋洋的劲儿,他慢悠悠晃过去。
男人一口纯正英式,陈燕西乍一听,有些错愕。他忍不住想起今早听的诗文朗读,颇有几分抖森的绅士儒雅。
陈燕西走近,正要打招呼。
Boss看见他,眼睛发亮,满脸横肉笑得直颤,黑里透红。那热情把陈燕西吓了一哆嗦。
老板拍拍男人肩膀:“你的教练来了!”
男人转身,习惯性带着职业假笑。两人视线一相撞,猝不及防地面对面。
他们同时发怔,瞬间生成一式两份的经典国骂。
“我操!”
陈燕西不如金何坤内敛,话到嘴边,想着就要发表。
而金何坤是只老狐狸,妖魔鬼怪见得多。实不相瞒,昨晚他思念了一夜的美好肉体,如今出现在眼前,不是缘分简直说不过去。
金何坤叼着烟,笑眯眯伸出手。人模狗样。
“你好,昨天来不及自我介绍。”
“老师,我叫金何坤。”
陈燕西沉默几秒,自觉不能失了度量。他呲牙一笑,忽视自个儿七窍生烟。
“你好,陈燕西。”
无所不能的陈老师牛逼冲天,心想他总要玩儿死金何坤。
那时他还不清楚,这得怪天意。
陈燕西遭遇谁不好,却偏偏邂逅金何坤。
一个佛口魔心,声音温柔的老流氓。
第三章
“陈老师。”
金何坤坐在陈燕西对面,眉欢眼笑地盯着他。
陈燕西放下手中书本,抬起头。
青旅大厅很安静,开放式厨房烧着热水,不时冒出咕噜声。有如雷响。
他逆着光,再次认真打量金何坤。
看来看去,还是一张浪荡脸。
主要是那双眼睛,不笑也含情。一笑,简直在要命。
“金何坤,你是问题精本精吗,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陈燕西吸口烟,在心里默念不能骂人。
多少年了,所有人都叫他教练,金何坤是头一个喊老师的。一口一个老师,还叫得特乖顺。
十分恶趣味。
陈燕西从小烦老师,金何坤每次叫他,都忍不住想骂人。
现在是旅行淡季,来仙本那学潜水的人并不很多。宋阮比金何坤早到三天,即将学习AOW课程。
谁知金何坤突然插队,秉承顾客是上帝,陈燕西没辙,只能跟宋阮商量。要么给他换教练,要么等两天。
等金何坤这老妖孽迅速学完OW,再一起进行AOW的课程。
宋阮这小孩也实诚,当即延迟返程飞机。
“陈教,我跟你。”
陈燕西差点就感动了。
他满脸意味不明,眼神复杂,写下就是白纸黑字的——哥又祸害人了。
“......小宋啊,跟你说了多少次。别爱我,没结果。”
宋阮:“......”
要不是陈燕西每天提醒,他一开始真有点动心。
早晨接手“金上帝”,今天的任务是讲解基础知识。人手一本开放水域潜水员手册,五个单元,课程概要为知识发展、平静水域潜水和开放水域潜水。
陈燕西的上课方式与众不同,不叫学员看视频,也不让他们整本啃完教科书。
他认为,逐字逐句地学习,那是在学校才干的事。聪明人应该明白,其实很多事是有诀窍与捷径的。
每次上课前,陈燕西总有个小序幕,撇开潜水,给学员普及一些潜水事故。多少带点刻薄的危言耸听意味,常常将学员唬得一愣一愣的。
比如爆肺、耳膜撕裂出血、最常见是减压病。包括某些人中性浮力没学好,在潜水过程中急速上升,最后撞上疾驰而过的游艇。这死法很恐怖,但潜导若有疏忽,是真的拉不住。
“学好基础知识,就像你小时候学走路一样。每一步走扎实了,才有可能走得更远。当然,我会把你教好,没学好这得赖教练。”
陈燕西手中转着笔,他被金何坤的问题搞得头疼,暂时要求对方闭嘴。
“还有一点,我丑话说在前面。海里的任何生物,不要乱捡乱摸,更别提带走。”
“去年有个潜教带了两名学员下海,学员趁教练不注意,将珊瑚折断带上岸拍照。两人不仅被鄙视,潜水圈还集体人肉。教练更倒霉,吊销资格证。”
金何坤举手问:“陈老师,那要是你的学员这么做?”
“不用别人来,”陈燕西示意他放下手,被骚了一脸,“老子亲自操刀砍了他。”
话音落地,坐在旁边打游戏的宋阮抬了下眼。他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陈教真是好帅。
陈燕西从五岁开始游泳,七岁学会浮潜,十岁进行水肺学习,十五岁爱上自由潜。这期间他一直有机会回归“普通”生活,但他一次次抉择徘徊,最终仍旧回到大海。
是海洋塑造了他。
这世上有可走、可行、可预测之路,反之也有不可走之路。后面这条顶多算是“荒野”,探索者甚少。
陈燕西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从一开始的人星寥落,到现在人声鼎沸。
不可走之路已不是那片“旷野”,但他仍然盲目地珍惜着、热爱着。
金何坤上课不算认真,知识听得七七八八。但他脑子挺好使,陈燕西反问,总能答上。他一直盯着陈老师的脸,偶尔两人对上视线,陈燕西率先撤回。
仙本那天气炎热,大厅露台上,植物蔫耷耷的。窗帘白得发亮,阳光投射地板,慢慢爬上了木质桌椅。
静谧午后,手边摆着柠檬冰水,冒着丝丝凉气儿。旅客多数出海,老板经常不见人影。店里有只窝里横的橘猫,却总爱趴在陈燕西脚边。
金何坤上课走神,就跟小时候上学一样。夏天知了吵着烦,于是少年在老师转身的空隙里,悄悄望向窗外篮球场。
他在国内郁躁了近半年的心情,忽地平静许多。他逃到这里,逃得远天远地,从未想过会有这般际遇。
陈燕西穿背心,短裤到膝盖,光脚。他与金何坤相对而坐,两人身高腿长,稍不注意就会摩擦碰撞。
热度令人心烦意乱,于是腿上那一丁点酥麻痒意,瞬间就被放大了。
陈燕西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移开小腿,继续讲解,“当你在海里感觉头昏脑涨,失去方向感,陷入类似醉酒的状态,这叫氮醉。潜越深,肺部更多氮气会溶到血液里,使神经冲动麻痹。”
“潜到三十米,每下降十五米,等于喝一杯烈酒。氮气过多时,可能致命。”
金何坤点头,装模做样写笔记,将老师与学生的角色扮演进行到底。
陈燕西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语气生硬。
“我讲的时候你认真听,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总在写笔记时错过重要知识点。”
金何坤一撂笔,挑眉道:“哦,看来当年学霸啊。”
“也没有,”陈燕西喝口水,硬生生吞下“傻逼”两字。
“我大学肄业。”
金何坤:“......”
这他妈还挺理直气壮啊。
陈老师不准他分神,金何坤只好勉为其难地正襟危坐。他十指交叉,上身前倾,作出一副来开党会的样子。
十分不要脸。
陈燕西懒得管,只求以最简单、最快捷的方式,将五个单元的重点塞进金何坤脑袋里。
“同样,若上升过快,血液里的氮气就会形成气泡,若气泡压力无法释放,会形成危险的减压病。因此在上升过程中,需要定期停留,让氮气气泡排出......”
“......金何坤,你往后退点。你他妈是要凑我脸上来?!”
被点名的好学生笑着往后缩,金何坤实在是没忍住,怎有人生得像陈燕西这般好看。
头发稍长,一双利眉。眼睛深邃,有如海渊。鼻梁挺且直,嘴唇自然上翘,因沾着水渍,格外性感。
陈燕西讲课时,会下意识弯背。领口大,露出锁骨,再往下是一片胸肌隐入衣衫。
金何坤后来回忆,他那天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也像是什么都学会了。记忆破成几个片段,有仙本那高远品蓝的天,有胖猫懒懒的叫唤。穿堂能直视大海,游艇疾驰而过,波澜壮阔。
他的身后是小镇,人群熙攘,日光暴烈地灼烧大地。
而他眼前,是全情投入的陈燕西。
陈燕西讲了很多,从配重系统到潜伴制度,讲困在激流中,应如何脱身。怎样建立浮力,以可持续的速度朝与岸边平行的方向,游离激流区。而潮汐又是如何产生,怎样影响三种潜水时的环境情况。
金何坤唯独对两句话记忆深刻。
一是陈燕西自个儿加封的深海情话:别害怕,我会一直看着你。
另一句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Buddy。一对一负责,将彼此的生命、信任,无保留交给对方。
说这话时,陈燕西正给金何坤示范。一对潜伴于深海中,应如何握住对方手臂,以便于交换备用二级头。
陈燕西紧紧拉着他,掌心热度隔着衣服,源源不断地感染着金何坤。他心尖一动,喉头发痒,很想顺势吻过去。
在金何坤的认知里,成年人不像小孩子,喜欢之事总爱藏在心间,像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一向主动大胆,认为心动就该追逐。即使惨遭拒绝,也虽败犹荣。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陈燕西察觉有异样,不着痕迹地松开金何坤。他回到自己座位上,在“这是个成年人”与“该不该拿他当人看”的矛盾中犹豫片刻,将自己哄宋阮的招数搬了出来。
“一般来说,第一个潜教对学生的影响会很大。因为初到开放水域,你多少有些紧张。而教练,就是你的后盾、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