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22)
少年左眉梢有一道刀疤,疤下一双灼灼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压制住他的晓星尘,脸上却是笑着的:“哪里来的小白脸!”
晓星尘只是淡淡地扫了少年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并不受什么影响,将人捆好后抖干净沾了灰尘的衣摆,挽好拂尘,照样出自己的门。
又不是他。
不动声色的失望与焦躁又开始在他的眼底暗潮汹涌,比平日里更甚地敲打着他的脑颅。
也许是因为他恰好在兰陵,也许是因为他正巧又看见了与薛洋相似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又做了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梦。他的确精神状态不佳,小二说得没错,可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年,早就不算什么新鲜事。
三年里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见人砸摊便赶着往上冲,听闻杀人分尸纵鬼行凶之类的事情不等别人来求助,他自己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飞赴现场擒拿凶手,从前他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薛洋这恶徒开窍从良,现在就有多希望凶案现场能出现那张乖戾张扬的笑脸。他凭着一腔恨意驱使自己不停前行,怨薛洋辱他挚友,滥杀无辜,毁他清誉;可当这些错综的缘由都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而逐渐沉淀的时候,晓星尘惊慌地发现,自己最恨的,其实是他的不辞而别。
这让晓星尘害怕,却是不承认都不行。
可薛洋要辞什么呢?他本就没有理由要同自己说明离去原委,自己于他而言也当不是什么不好割舍的东西。
但晓星尘就是恨,恨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恨不能即刻把他摁在地上、将自己记忆里的所有空白都向他问个清楚明白,问他凭什么逃得这样畅快洒脱。每当这个时候,晓星尘才会恍然——哦,他自以为心如止水,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于他而言似乎并不那么贴切。再偶然听得旁人提及曾经的明月清风性若蒲苇心若磐石如何如何,他只得捏紧裹得严严实实的霜华快步离开。以往令他自豪的夸赞,现下听来却更像是天大的笑话。
“劳驾,可曾看见一位笑容可掬、左手缺根小指,戴着一只黑色手套的青年?”
——有关于你的故事,他都爱听。
“话说明月清风傲雪凌霜二位道长双剑合璧,霜华凛冽、拂雪铮鸣,击得百足妖兽形魂俱灭,剑光流转,亮彻天际。”
“......谁曾想好景不长,二位道长因故生出嫌隙,从此分道扬镳。”
醒木“啪”地一落,听书的客人皱眉摇头,口中啧啧叹惋明月清风傲雪凌霜结局悲惨,手中端着的茶也吃不进了,纷纷为二位道长怅意难平。
“这结局我喜欢。”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伴随着瓜子壳儿被嗑开的脆响,那个声音又似是十分中肯地点评道:“四处管旁人闲事,狗拿耗子,当英雄当得昏了脑袋,就该是这样的结局。好,好极了!”
有人不服,同他理论:“小公子,可不能这样说。如何能说是多管闲事呢?晓星尘道长和宋子琛道长锄奸扶弱救济苍生,是顶顶的大好人啊!”
“那若是某个恶人害得你体无完肤,你为报仇杀了他全家,这两个道士判你滥杀无辜,要将你捉拿归案。这又当如何算?”
维护两位道长的人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竟是说不出来了。
善恶是非曲直,总是相对而言的。对自己好的就是善,对自己不好的就是恶,所谓善恶,无非是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定下来的一个标准,不牢固、易撼动,只要大多数人愿意,黑里藏着的那一点白完全可以被悄无声息的抹去,对于白里泛着的大片的黑,也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嗑瓜子的动静停了下来,那人见自己的话再没人反驳,笑骂一声没劲,起身冲台上的说书人丢了粒碎金子:“故事好听,这样结局的故事应当多讲,好给那些看多了侠士行走江湖最终抱得美人归之类烂话本的傻子洗洗耳朵。”
若好人的结局个个儿都是美满团圆,你叫恶人怎么办?
“好人,注定是要落在恶人手里的。”
——这是一场无声的捉迷藏,他不想那么简单就被你找到,这会显得他无能;可他又迫不及待地等着你找到他,你拍拍他,我敢保证,他会傻笑着回头抱住你,说,不玩了,逃不动了,你也别折腾了,我们回家。
晓星尘手上一抖,抓在手里的苹果滚回了苹果堆里。
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熟悉、遥远,却也并不是遥不可及。
就在寻常巷陌,就在兰陵城中,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
霜华在剑鞘中颤抖,在无声地嘶鸣,惊起他脑际中昏沉蛰伏的鸥鹭,打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静,灼灼炎炎,烧穿兰陵凉薄的秋日,烫进晓星尘的肺腑。
剑里卧着的剑灵比晓星尘还要急,踽踽数载,它比道人自己更了解道人。
晓星尘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摔倒。他扒住一旁的货摊,支起了有些发软的双腿,顾不得形象,像一只折了翅的野蜂,循着味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比记忆里的要更瘦一些、更高一些、更内敛一些,几乎不像是他所要寻找的那个人。
晓星尘被人群冲撞,却不晓得躲闪。
他拨开挡路的障碍追逐着,却还是眼睁睁地看那个摇摇摆摆的身影被人流卷覆,销声匿迹。
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晓星尘不敢大喊,那人做贼心虚,若自己喊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又会逃开,藏得更深更远。
那一瞬间,他忘了所有自己曾在脑海里捋过成百上千遍的问题、忘了自己的目的,他掐符、蔽身,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中踩上霜华,腾空而起,卷起一阵慌张的剑风。
他盘旋在兰陵城的瓦盖之上,游梭于秋日金黄的槐冠中间,聚精会神地寻找,几乎是要抽干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元神气力。
道人拂开迎面飞来的漫天秋叶,双眼迷蒙,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终于,他在一柄落满枯叶的朱色亭伞下捕捉到了一缕黑得要融进他瞳孔中的墨发。
那簇头发被漫不经心地束起,扫过金灿灿胜似九月黄槐的金星雪浪袍,孤零零地在通往金鳞台的林荫道上飘着,被秋风忽地兜起,卷进兰陵城炽热的夕阳余晖里。
金红色的阳光有些刺眼,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在一个潮湿冰冷的午后,水声靡靡的房间里,他曾在恍惚间呼唤过一个名字,那时候,屋外也闪烁着这样的光芒,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来自上苍的垂怜的火种,温暖他冰冷的胸腔,赐他救命稻草般的黄粱一梦。
套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将握在手心里的油纸伞易往右手,遮住雨打般的落叶。青年看上去心情颇佳,嘴里哼起了一曲川味小调。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口中呼唤的人,兴许,大概,叫作薛洋。
晓星尘放纵自己执着霜华,从高空一跃而下。
剑尖锐啸着刺破秋日沉重的空气,笔直地冲向那悠扬曲子的来源,要透穿那撑伞青年的肩背、将人扎个对穿。
可就在银光闪烁的剑辉即将从后方贯入青年的身体时,那柄竹骨纸伞朱红色的油亮伞棚斜斜一歪,破绽百出的脊背登时变成了绣着金星雪浪的胸膛。
青年露出许久不曾展现的俏皮虎牙,笑出了满面的似锦繁花,像是要去捧游戏胜利后的奖品,将两条纤长的胳膊大大张开,拥住了狠戾无情的剑锋,拥住了飞扑而来、神情错愕的晓星尘。
他们双双倒地,跌入枯叶之中,激起灿灿叶雨,溅起点点血花。
——他不是在躲你,他在等你。
秋天的兰陵城,凉出了一股子惹人发笑的暖意,就像是用鹅毛搔人的脚心儿,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
“别来无恙,道长。”
这一剑本能扎在薛洋心口,却生生拐去了肩胛。
薛洋格外欠收拾地抬起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挑衅似的在胸前用食指画了个圈:“剑法没有精进啊,都偏了。”
“薛洋。”晓星尘平复下紊乱的喘息,冷声道,“你真觉得自己行了这么多恶事还能安然度日吗?”
金光瑶说得真不错,不要得罪圣人,他们会紧咬着你不放——直到天涯海角。
“我若不做恶事,道长就不会来了。”薛洋想要直起上身贴近一些,奈何肉里插着一柄剑,动一下还是会疼。
“嘶......你当初说,既然我暂且算是安好,便不要紧拽着仇恨不放手了,那么你呢?你现在也不瞎了,也算安好了,怎地反倒不放过我了?”
“你怎知我不瞎?”
薛洋依旧笑着,闭着那双曾经替晓星尘看过万千星辰的双眼,用浓密的羽睫盖过眼底的诡计、狠戾,掩出一片令人发怔的柔和。
“薛洋,你已经看不见了。”
晓星尘被薛洋箍在怀中,手里使不上劲儿,可凭他的修为,挣脱这样拙劣的束缚只稍弹指一挥。脸上的两个窟窿便是他思绪万千也已经不会再流血,但是此刻那双眼睛仍旧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涌动着,模糊他的视线,不让他去看面前那张脸笑得化秋为春。
“安好?我不好!你凭什么跑?”方才留在天上的疑问思绪都齐齐回到了晓星尘的脑内,他撒开了手里的霜华,十指掐进了金星雪浪袍的衣领中。
薛洋仿若无事般地压下晓星尘紧绷的双手,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贪婪地嗅着那股阔别三载的艾草芬芳,眼眶有些发热:“道长,你可委屈死我了,你当初那么想逃,我乖嘛,就自己主动走了,怎么你现在又要来怪我?”
不,才不是。你太慢了,逃跑你不在行,抓人怎么也不行了呢?从前最爱追着我打的不就是你吗?你来得好晚,你可知兰陵的金星雪浪都已经叫我等败了三轮,就候着你像从前那样,提着剑,指着我,对我说,薛洋,十恶不赦,我特来将你缉拿归案。
晓星尘仗着薛洋瞧不见自己满面狼藉,喊红了眼:“你究竟想干什么?骗我三年,再躲我三年,让我独自面对铺天盖地的疑问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能看见了,为什么你看不见了,为什么你要杀人,为什么你就独独同我过不去?这三年谁也告诉不了我,谁都没办法帮我,看着我东碰西撞地瞎转悠,您老看得还开心吗?!薛洋,你又赢了,你很得意吧?”
晓星尘说话看着是在讲道理,实际上完全就是冲着吵架去的,他本该一剑刺穿薛洋要害,了却多年来的噩梦,可临到阵前,他却退缩了,这让他烦躁,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话语里甚至不经意地沾上了市井泼皮的烟火气。
被压在身下的青年慢条斯理,难移吊儿郎当的本性,唱戏似的:“我上卧龙旮,找到山神姐姐求得一本写书秘法,可得移花接木的神功,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