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71)
当年,韩兢在遗世中失踪,其师丹阳峰指月君曲驰,凡到了遗世大门三月一开之时,必然会循迹而至,提着一把拂尘,一把长剑,在遗世大门中进进出出,寻找爱徒。
他走在遗世长街上,不换常服,不掩灵息,魔道竟不敢上前阻拦分毫。
直至他修为到了圣人之境,若再留在此地,会破坏此处世界的天地平衡,天道难容,会遭天雷加身。
此时正逢遗世大门再开,曲驰也给了自己一个时限。
他硬是整整扛了十五日天雷。
他独自一个行于遗世街头,独抗雷击。
曲驰所到之处,百里之内,风飞雷厉,魔道之人,无不退避三舍。
这是他最后一次寻找徒弟。
十五日后,指月君曲驰带着一棵桃花树和满腔遗憾飞升上界。
临走时,曲驰召集道门众人,说了许多要事,最后,他说,若各位道友在世间某处见到自己徒儿,请告诉他一声,师门始终为他而开,在外若是累了,回家有桃花酥,还有他昔年入门那一日,埋在桃花林下的桃花酒。
封如故当时伤势未愈,只能留在风陵山中静养,听人转述曲驰的话,心中仍是感伤。
师兄与韩师哥都是君子,而君子之交,向来平淡如水。
不记得也好,记得,不过是徒增伤心。
封如故惯性掏出烟袋,却发现竹烟叶没有了。
……明日该去落久那里要一点了。
这样想着日常之事,封如故心中的伤感也被冲淡了许多。
他扫出烟袋底部的一点残叶,在灯上勉强燃出一线烟香:“无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故人罢了。”
他突发奇想,又问:“师兄,若有一日,我像韩师哥那般消失了……”
常伯宁是在认真地疑惑着:“为何会消失?”
封如故把自己的脸隐在烟雾后,只剩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到那时,师兄顶好是快快将我忘掉。”
听到这样的疯话,常伯宁便又以为他那颗脑袋在转什么不着调的奇思妙想了:“傻话。”
封如故笑着吸烟,看上去精气神好了许多。
常伯宁看他这样,也安心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封如故说:“明日休息半日,午后动身。”
常伯宁:“这么急?”
“还要找一个人。”
“何人?”
封如故衔着烟嘴,口中涌出云雾:“正道之中,想要降魔诛恶,首推风陵、丹阳、应天川;但要论打探消息、寻灵问鬼之事,自是要找‘那个人’了。”
送走常伯宁,封如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那半袋烟,又将衣物尽数除去,立于镜前,仔细观视。
镜中青年半身雪练,半身肌肤破损,虽有青莲掩映,但清叶白石,终究不能掩饰蜿蜒盘错的旧日伤疤,甚至不若腰腹处盛放的红莲自然。
他按一按小腹上绽放的红莲花瓣。
受损的元婴受了激,立时发作起来。
不过也是陈年的刺痛,疼来疼去,倒是习惯了。
封如故扶着铜镜,看镜中的自己。
他向来是爱漂亮的,当年身上伤势见好,揽镜自照,看到身体被毁损成这等见不得人的样子,又痛得心烦意乱,不知撒过几回疯、砸毁过几面宝镜。
如今想来,倒是浪费得很。
想到初初受伤时自己的任性模样,封如故唇角含了笑,不知起了什么兴,对着如豆灯光,反手指去。
他年少时,已能藏蕴剑气于指,信手指月,便能剪下一段月光,为睡着的小红尘绾发。
而他现在连一盏灯都熄不灭。
封如故没有太多懊丧。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声,走到灯前,俯身下来,呼地吹灭油灯。
长天一月,投下的清影青盐似的沿窗棂洒落,被分割成小块的光斑。
封如故扑在床上,就势一滚,也不急着合上被子,眼望着帐顶,抬起一手,捂住了自己完好的左眼。
顿时,屋内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青纱帐,看不分明。
他拥着被子,一骨碌翻坐起来,突然就觉出莫名的孤寂和清冷来。
这种心境,向两个徒弟倾诉,未免滑稽。
师兄这些年对他太过关怀,以至于到了让封如故无可奈何的程度。
他可无意勾起师兄的忧愁。
封如故思来想去,竟只想到了一个在此时能由得他任性撒野的人。
……反正自己在他那里已是板上钉钉的老不要脸,想必他也不会更讨厌自己了。
相比于依赖一段亲密关系,封如故更习惯被人讨厌。
他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十八岁时的人总最爱惜自己的声名,被人在后诟病,还能笑嘻嘻地称一声你们都是嫉妒。
如今,他一身羽毛早就狼藉不堪,声名和脸面,于他何加焉?
进入如一房间时,他用了最惹人讨厌的手段:不打招呼,翻窗入内。
但不巧的是,他扑了个空。
如一与海净修晚课去了。
佛门的规矩比道门大得多,每日都有例行的修习课程,上至寺门方丈,下至洒扫沙弥,都得遵循。
今日如一和他又是落水,又是游逛,耽误了不少修习时辰。
如一既是身体无恙,自是要去行课的。
他向来如此恪守规矩。
这间客房分内外两间,海净与如一身份有别,他宿在外间小床上,主卧自是归了如一。
此地暂时没有主人看管,封如故索性甩了鞋履,裹挟着一身寒气,钻进了主卧床铺,把自己裹得妥妥当当之余,打定主意要在如一回来后吓他一跳。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是躲在被中露出半张脸来更好,还是裹紧全身、却骗如一自己脱尽了衣服更好。
想到他那张窘迫而羞恼的脸,封如故就有点欺负后辈的恶劣的愉快感。
想着想着,封如故竟是睡意上涌。
方才,他从自己的房中亲自走了出来,又亲自翻了窗,对现在的封如故而言,这是大大的劳碌了。
他揣着冷冰冰的手脚,猫似的团在如一的被子里眠着了。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计划付诸东流。
约两炷香后,如一并海净折返回房。
方才在修行时,海净就注意到了如一的手腕,但却不敢相问。
进了房间,他为如一斟了一杯温水,忍不住询问:“小师叔,我未曾见过你这串手串呢。”
如一将那串红豆念珠数了几颗,答得言简意赅:“是有人相赠之物。”
海净看手串之上花纹相连,隐有淡银暗纹浮现,深感好奇,想要伸手触摸,如一却迈步往内室走去,恰与他错身而过,海净也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挠挠小光头,不免想,这红豆好是好,但是取了个“相思子”的意头,就差了几分意思,太不庄重。
海净眼见着如一绕过屏风,步履一顿,发出一声带了点疑问的鼻音:“嗯?”
正要俯身铺床的海净闻声问道:“小师叔,怎么了?”
如一注视着睡在他床上的封如故,嘴角轻微地翘了一翘:“无事。跳窗进来了一只猫。”
第52章 正邪之辩
海净“啊”了一声。
看如一的确没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做,海净便麻利地铺床休息了。
内室中,如一缓步走到床侧坐下。
他不信这只喜爱胡作非为的猫是认错了门,只信他是有意为之。
睡着时的封如故,比醒着的他更有朱门大院里精心教养出的大少爷作派,皮肤雪白,头发乌黑,随意散在素色的枕头缎子上,莫名搔得人心痒苏苏的。
大概是睡得暖了,他面颊上难得有了一丁点儿血色,露在外面的脚趾怕冷似的蜷着,足趾色做淡红,整个人宛如一卷平摊开来的经文,初看轻浮,内里却含蕴无穷,可谓秀色可参。
如一正在参悟这本私自摊在他床上的经书时,床上的人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如一并无必要地低咳一声,咳完后,又为这点似有若无的欲盖弥彰而微微着恼起来,因此声音听起来冷得很:“醒了?”
封如故睡得迷糊了,眨着眼睛看他一会儿,发问道:“……你怎么来我房中了?”
如一看一眼四周,再次确认这里本是他的居室。
他却没有拆穿私自入室、鸠占鹊巢还倒打一耙的封如故,客客气气地反问:“云中君以为为何呢?”
封如故还没睡醒,半副意识还在泥淖似的噩梦中被拉拉扯扯,含糊道:“你来杀我啦。”
如一微怔,旋即差点被气笑。
他怀疑这人其实根本没认出自己是谁。
如一问:“我为何要杀你?”
没睡醒的封如故倒是很有他的一套歪理:“世上想杀我的人很多。”
如一拿这个睡得云里雾里的人没有办法,斟了一杯温水,放在他触手可及处。
他刚放下茶杯,便听得封如故喃喃嘀咕了一句。
“……如果是你的话,一切随你了。”
封如故生了一副笑模样,却偏偏生了一颗癫迷之心。
若说没心没肺的封如故这一生对谁有着真真切切的愧悔,那么就是欠他家小红尘一个许诺好的家。
……欠了整整十年,还不清了。
封如故神智不清地想,他虽然活成了个琉璃命,却这条脆命也不是谁想拿走就能拿走的,一不当心,就会被碎琉璃崩瞎眼睛。
但如一不同。
这是他一生里唯一一个用心疼过的人。
他给过他世上最好的希望,却又不得不叫他失望,因此封如故舍不得不满足他的任何愿望。
他要厌憎自己,就让他厌憎吧;厌憎到想杀了自己也没关系。
……厌憎总比心疼好过些。
想着,封如故又闭着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