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呀(37)
闻骁没有回避,答道:“是我——爸的学生。”中间有明显的一下停顿。
“学生?”夏珏稍惊讶,“你爸爸是这里的老师?”
“不是这里。”
“那是……”夏珏想起孙主任说过,沈雨琼被保送到一所重点大学读研,又想起闻骁身份证上的户籍地址。
他“噢”了一声。
闻骁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爸是大学教授啊,”夏珏呐呐道,“那真的挺……挺可惜的。”
他一直记得闻骁说的“我没有爸”,觉得闻骁的父亲应该是不在了。
“可惜?”闻骁瞥他一眼,“你一直误会了吧,他没死。”
夏珏不解。
闻骁漠然道:“但他害死了我妈。”
夏珏愣住了,感觉这是一个不应该开始的话题。
“……你自习吧,”闻骁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但整个人都变了,一种无形的压抑由内而外,缠绕、包围他全身。
他换上鞋,打开大门。
“等等。”夏珏忽然说,起身跑去自己房间。
闻骁于是在玄关处等了几秒,夏珏很快回来,快速把一张纸条在他面前展开。
“出门,速回,勿念——闻骁。”
是闻骁自己的笔迹,上周日出门给夏珏买茶叶梗时留的。
“……还有效吗?”夏珏看着他,轻声问。
两人对视一会儿。
闻骁身上的压抑似乎松了一些。他点点头,说:“很快回来。”
夏珏也点点头,说:“好。”
像一个约定。闻骁下楼,没有走远,就在三编桥桥头附近散步。天气凉了,这边的蚊虫少了很多,风掠过水面,吹来一阵怡人的清爽。
除了发呆,没什么事可做。
几个老人在周围溜孩子,小孩儿笨手笨脚地骑着玩具自行车,一手方向盘,一手零食,开过的地方零食撒了满地。后面家长跟着,把地上的东西踩得粉碎,嵌在水泥地的纹路里,抠都抠不出来。
最后空了的包装袋被吹进池塘里,因为正好可以兜住水,所以没浮在水面上,而是半沉半浮,半藏半露。
桥边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抽烟打牌,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搭个桌椅。打完了,站起来头晕目眩,又要叫骂,烟头嗖嗖地往塘里丢。
桥底下,有人在池边洗衣服,没注意一条红内裤漂走了,漂到池塘中心,那人的脏话隔了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红内裤最终被一片水葫芦截住,躲在绿丛里,像朵不怎么好看的花。
闻骁趴在石头桥栏上,朝着水面出神。远望的时候,这口池塘还是清的,近看就能发现油垢与垃圾,但也没太严重,和这个社区一样,处于糟与不糟之间。
——但其实哪有什么糟与不糟的中间地带,看起来不够糟,只是因为更多的糟糕潜藏在水面底下罢了。
口袋里手机发出响声。
闻骁拿出来,是闻如是的电话。
“出了什么事?”电话一通,闻如是直接发问,“怎么学校给我打电话,说要给你处分,还考虑开除你?”
闻骁一怔:“他们给你打电话了?”
新生个人信息表,家庭联系人那栏他填的确实是闻如是。
“对。说才开学第三周,你就威胁老师,破坏学校公物,参与校内斗殴,行为非常恶劣——到底怎么回事,你给姐姐说清楚。”闻如是的语气难得有些严厉。
校内斗殴……大约是和庞石坚那次。这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有人堵我,”闻骁说,“我不能不还手。”
“还有呢?”
“……是和老师有点矛盾,我动手了。”
“闻骁!”闻如是忍不住喊他全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闻骁默然。和冯坤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闻如是解释,要解释就势必要提及夏珏,他不想让闻如是觉得是夏珏让他做了这些。
“……我今天刚到外地出差,”闻如是冷静下来,说道,“明天我过来,陪你去学校一趟。”
闻骁低声道:“别那么麻烦了。开除就开除吧,也无所谓。”
“无所谓?你现在还是那么想?觉得你是在报复爸?”闻如是提高音量。
“不是吗?”闻骁的情绪也躁动起来。
闻如是说:“那我告诉你,爸他上周完全醒了,没有瘫痪,也没有半身不遂,只是右脚有点僵,以及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闻骁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一窒。
“什么意思。”他哑声问。
“意思就是:他做过的那些事,他几乎都忘了。他现在只记得我和你,连妈妈的照片都认不出来,”闻如是的声音也有些哑了,“骁骁,你觉得你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
一阵巨大的茫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顷刻将闻骁埋没。
紧接着又是一场嘲讽的冷雨,密集,浇得他喘不过气来。
闻骁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好像在变成僵死的铅块。
电话那头轻微的“咔”一声,可能闻如是点了一根烟。
“我以为上次之后,你会很快想清楚,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报复,”她重重叹了口气,“如果是,究竟是在报复谁?是报复爸,还是报复你自己?……妈出事的时候你还小,你做不了什么,这很正常。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
闻骁无言。
“……先这样,”电话那头有人叫闻如是的名字,她不得不挂断电话,“我明天一定会过来,到时见。”
闻骁用力闭了闭眼,已经有点握不住手机。
“到时见。”他说。
通话结束。
闻骁背靠在石栏上,深吸一口气,身体缓缓下滑,坐在了地上。
——闻征明不记得了。
从婚后第二年开始不断出轨,□□、一夜情、骚扰女学生,无所不为,谎话连篇,终于在闻骁初二的暑假被方琴心发现,导致方琴心受刺激罹患抑郁症;犹不悔改,企图性侵手下的研究生未果,但间接导致对方坠楼自杀。
那名女生坠楼的第二天,方琴心也去世了。
种种罪行,闻征明一病之后,居然全部不记得了。这样的人,居然能获得一段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晚年。
而这样的结果还是闻骁亲手给他送上的。
说不清是沉重还是虚无。闻骁坐在地上,抬头看天空。
“山河大地,都是空幻。”*
一种雾状的迷失,布满他的灵魂。
手机在掌心亮起。微信消息。
夏决:凯哥刚刚说,晚上让你也一起去,你去吗?
夏决:我也出门了,你是不是在桥上?我看见你了。
夏决:你坐在地上?……你怎么了?
闻骁站起来,转身,看见夏珏正远远朝他跑来。
好像总是这样,夏珏会跟着他,找到他,追着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好像他们有剪不断的联系。
闻骁空洞地站在原地。夏珏跑到他跟前,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人就要飘散了一样。
夏珏猛地抓住他的手。
闻骁回过神来,四散的意识在聚拢。
“你怎么了?”夏珏又问。
闻骁沉默片刻,摇摇头,说:“没事。你刚才说徐成凯找我?”
“嗯,不过好像是李锐的意思,”夏珏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闻骁说:“那就去。”
夏珏一脸意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事?”
闻骁平静地看他一眼。
“……没事当然最好了,”夏珏连忙道,“那我们得出发了。”
闻骁稍奇怪:“这么早?”
“不早了啊,”夏珏比他更奇怪,“已经五点多了。”
闻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四个多小时了,也难怪夏珏会跑出来找他。
两人朝大满堂走去。
徐成凯早早地到了,又是他们三个一起等李锐那帮人。
“听说你最近惹事了?”徐成凯问闻骁。
闻骁没说话。
夏珏开口问:“凯哥,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学校贴吧不都有?”徐成凯说,“上面早传开了,说是把老师给揍了,办公室都砸了。小闻厉害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夏珏皱眉,“没打老师,就砸了张桌子,怎么传成这样了?”
闻骁说:“网上都这样,好往坏传,坏往更坏传,没几句真话。”
夏珏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对。
三人又聊了几句,李锐他们到了。
巧得很,不止李智威,钱飞亮也在。
“操!”钱飞亮一见闻骁就爆发了,直要往上冲,“你谁啊也敢来!”
李锐马上拽住他:“小亮,你干什么!”给钱飞杰使眼色。
钱飞杰赶紧帮忙一起制住钱飞亮。
“哥!”钱飞亮大叫,“你还拉我?就是他啊!妈个逼的,就是他打的我!”
除了闻骁和夏珏,众人都是一愣。
李锐皱眉:“怎么回事?”
闻骁抬头,不客气道:“不是你上门找打?”
钱飞杰脸色变了。
“你他妈说话注意点,这我亲弟!”他指着闻骁的鼻子,“肠也断了脾也裂了,现在什么活都干不了,在家躺好几天了!要真是你个孙子打的我今天跟你没完!”
明显是胡说八道。闻骁下手有数,何况真有那么严重,哪是躺两天就能好的,肯定要进ICU。
闻骁还没发作,夏珏直接站起来,一把将钱飞亮的手拍开,冷脸道:“到底是谁要注意?你弟弟自己带人来堵我和闻骁,我们总不能干挨打吧。”
“你妈个臭人妖滚边儿去,”钱飞杰火了,“敢跟老子横,欠/干?”
话音未落,谁都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钱飞杰一声骂娘,脸上已经在滴黄水,被泼了一大杯凉茶。
闻骁站着,把空杯往地上一掷,不是一般玻璃摔碎的动静,而是一种可怕的爆裂声。
“嘴脏,欠洗。”他冷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山河大地,都是空幻。”出自民国时期“燕谷老人”张鸿的作品《续孽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