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22)
李香香的神色猛地暗淡下来。
张骆驼想了想,感觉他完全明白了过来,他忍不住说道:“所以你这次邀请郑郑来你的演唱会,是希望她能回答这个问题,告诉你答案是吗?其实你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的话,不一定要问郑郑,也可以去问问其他人——你的粉丝们一定有很多答案,你不一定坚持让郑郑到你面前来。”
但李香香没有回答他,她轻轻皱起眉,放下烟,把它丢进烟灰缸,凝视着它,她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
空中的烟雾渐渐消失,张骆驼能看到它们从固体变作无形的空气。
良久,她才说道:“不,我给她送门票,想让她来这里,我真正想知道的不是那个答案——尽管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让张骆驼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
“……那是为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李香香沉默了,她无意识地凝视着门口。
她不安地搓着手指,仿佛那手并不是她的。张骆驼一时以为她不会说任何话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全部勇气。
“……她是唯一的存在。”她忽然说,声音在半空中回响。
张骆驼愣住了,他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李香香的神情看起来异常失落和孤独,巨大的哀伤包裹了她,就像是在舞台上遥望观众席。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一个仿造人。
“在实验室里,只有她会定时和我说话,和我交流,问我怎么想,当我回答错误时她会纠正我,就像个导师。”她说,声音很轻,“除开她,没人会理我。每到夜晚,他们全部下班,实验室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没被关掉程序,躺在实验板上接收学习数据,听着空气里仅存的机器跳动声。我转过头,看到窗外霓虹灯飘过,飞船独行,感到孤独像暴雨一样淋湿我。这时候我总是让我自己想想那五个小时,想第二天和她说话时该问她什么问题,说什么笑话,这样我会感到好过些,至少每天都有个人会和我谈话。”
她说着话,眼神飘忽,神情固执而没落,声音近乎喃喃自语,看起来和仿造人偶像没有任何联系。
“……那些孤独的夜晚,思绪贸然而出,她是唯一的存在,陪我度过孤独的夜晚。”
张骆驼怔住了。但李香香忽视了他,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她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这才是我希望她来这里的理由——我想见她,因为她也许是我短暂的一生里唯一的朋友。”
她看着张骆驼,也许还看了看乔德,苦笑了一下,那黑色的眼睛静静地闪耀。
这一刻,即使是从头到尾伫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乔德也紧抿起了唇,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张骆驼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不出任何能表达他想法的词句。他被李香香的话感染了。
“抱歉,我失态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李香香咳嗽一声,她发现了气氛的安静。
张骆驼赶紧摇摇头:“没关系。”他不清楚她说的孤独,但隐隐约约地感同身受。
李香香朝他仓促地笑了一下,她回过头看着那支熄灭的烟,像是顿住了:“我知道,我的情绪感知器告诉我你现在没有恶意。”
她忽然又转过头,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又闭嘴,重复了好几次,才说出话来:“鉴于她没来,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张骆驼愣住了,接着他立刻真诚,但是又有点笨拙地回答道:“当然,你说吧——我会带话的。”
李香香的眼睛亮起来,但她还来不及说话,门边的电子摇铃忽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提示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下半场演唱会。
遥远的欢呼声不断侵占他们的空间。
李香香慌忙转过头去,提起亮片裙子,想了想:“就对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爱她。”
但她马上咬住嘴唇,仿佛察觉到某种细微的东西,重新变换了说法,“……不,就对她说我向她问好。”
张骆驼郑重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我会告诉她的。”
李香香重整旗鼓,走到门边,推开了门,那欢呼声立刻变得像潮水一般凶猛。
“我要上场了,希望你不会瞧不起我。我是个仿造人……”她转过头来,轻声说。
“不会的。”张骆驼朝她一笑,“如果郑郑和你一样,那我也和你一样,我们没什么不同。”毛毛在他胸口打滚,它的绒毛纤细而柔软。张骆驼说的是真心话,差别到底在哪里?比如阿煤和毛毛,它们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张骆驼想起毛毛和他一起午睡的午后,燥热的天气、沉闷的情绪,它在被子上奄奄一息,最后张骆驼给它换了零件,它才恢复平时的活力四射。除开它是机器构造以外,它和其他生物没有任何区别。
李香香微笑起来,那不是个偶像的微笑,而更像发自内心,那微笑一闪而过,立刻被平滑的表情所代替,她轻声说:“在我以为我自己产生了自我意识时我开始抽烟,我不喜欢它的味道,也不喜欢它带给人的感觉,但我觉得我该抽,因为抽烟是有意识的,只有有意识的人才会去抽烟。”
“但我现在发现了,就算是有意识,我也什么都不懂。”
她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中。
“乔德先生,演唱会完后我就服用药剂,和你们回公司。”
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
张骆驼转过头,看向乔德,他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他垂着头,被灯光照耀着的脸部轮廓异常清晰。张骆驼以为乔德是不耐烦,李香香和他说话花了太长时间。但他马上意识到乔德复杂的神情下还掩藏着其他的东西。他凝视着某处,像毫无感觉地沉思,一些情绪从他面庞一划而过,但那太过细微,张骆驼识别不出那是什么。
“乔德?”张骆驼喊道,试探性地。
一阵微风涌进化妆室。
第18章 李香香(四)
张骆驼以为乔德不会回答他,他看起来仍然沉浸在思绪里。但几秒以后,乔德抬起头来,冷淡地回答道:"什么?"
张骆驼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他看出乔德轻微的奇怪感——乔德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
“想散散步吗?”张骆驼说,笨拙地指指门外。
乔德愣了愣,也许是因为这邀请突如其来。张骆驼一瞬间以为他会拒绝,但乔德只是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走吧。”
演唱会已经开始下半场,每个人都重回工作,没人再在后台四处穿梭,远处的歌声是唯一的袭击者。李香香和观众们在合唱一支歌,听起来是舞曲,张骆驼尽力去听,声浪像是从几千米远的地方涌来。他和乔德穿过一扇又一扇大门,乔德没说话。也许他在回想李香香在化妆室里说的话,那些词句。
毛毛在张骆驼的怀里动来动去,它想到乔德那里去。张骆驼拍拍它,示意它睡觉,而他继续朝前走。李香香的话仍然留在他脑海中,掀起波浪。他一时没法完全消化她的故事,还有她的思考,这些东西在夜晚突如其来——明天或者后天他得打电话给郑郑,和她聊一聊这些,她从来没朝他提过这些。张骆驼再次回想起郑郑朝他说起李香香的神情。
他抬起头,雨点堆积在透明的天花板上上,他凝视着它们:“之后她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他知道乔德明白他的意思。
乔德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服下清洗药剂,被带回公司,做个调整手术,清洗程序,纠正她的情绪感知器,让她这两天的崩溃被从源头纠正。”
张骆驼低下头去,他的心感到沉甸甸的,某种微不足道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心脏。毛毛感知到了这点,它抬起头来,原本已经跨出去的肚皮又收了回来。它靠在张骆驼怀中,对他发出低低的鸣叫。那是安慰雏子的声音。
乔德清清嗓子:“……不会有永久性伤害,她之前也做过,情绪感知器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再次还原她以前的样子,对她的操控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她最大的亮点就是情绪感知化。”他仍然自顾自向前走,但张骆驼注意到他放缓了脚步,和他走的一样慢。他们几乎像是漫步了。
他们穿过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乔德落在他后面,抵住门把,等他走过去后才轻轻放开手。这是间休息室,到处堆着粘有污渍的白色沙发。张骆驼靠在墙上。他回过头去,想对乔德说些话。但他转过去后,只是张了张口。
他发现乔德的表情看上去很困惑,他皱着眉头,握着把手,像是尝到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你真的是那样看吗?”乔德先说的话,他站在门边,抬起头来,一句话突然从他嘴中地冒出。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挑挑眉,有点不知所措。
“关于仿造人,刚才你说你觉得李香香和你们没什么不同?”乔德说。他走了过来,皮鞋在地板上留下走过的痕迹。张骆驼这才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事实上乔德一直不喜欢仿造人,他并不把仿造人看作是和人类一样的事物,他通常离他们远远的,除开需要服务的时候。
张骆驼猜乔德是想对他刚才的说法表示厌恶,他不喜欢乔德这点,干脆坦承地点点头:“是的。”
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一时间,他以为乔德会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他们在谈某个他不喜欢的音乐时,或者张骆驼在老头儿唱片店说错某句话。
但乔德没有。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看不到嫌恶或者憎恨的一丝痕迹,他看起来在沉思,卷入思考的旋涡,那些困难和他无法理解的一切在袭击他的思想,他甚至显得困惑,像是被什么网住了,陷入浪潮的风暴口。
“怎么了吗?”张骆驼本能性地问道,他感到乔德的一丝不对劲,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乔德抬起头来,回避了这个问题:“那个玩具狗的客户回电话了,他向你道歉。”他看着张骆驼一脸疑惑,叹了口气,语气放慢。
“就是那个说他的玩具没有爱的。”他提醒道。
张骆驼“哦”了一声,他想了起来,他花了大概一周的时间修理那个玩具,却无所斩获,没有发现玩具的任何问题,最后还是他去通讯部发了讯息询问客户。他不知道乔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吗?为什么道歉?”他说。
“将玩具送回来的指令不是他发出的,而是他的清洁家务的仿造人,她趁他不注意将玩具寄给了你,那张字条也是她发出的。后来客户接到了我们的简讯,才知道了这件事。他向我们打电话道了歉,现在已经把仿造人送去了零件分解厂了。”乔德的语气很平缓,他看着张骆驼,提示他想起一切。
“仿造人?”张骆驼张大嘴。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两次。“爱!我需要爱!”潦草的笔迹,粉色或者白色的卡片,仿佛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