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18)
温曙耿抬起眼皮轻轻看了他一眼,只见一个高大俊逸的少年转身而去的背影。嘴角微弯,温曙耿又拿过沈云手上的书,道:“来,我考考你……”
在林子里兜转寻觅许久,却不见一棵柚子树,顾枳实叹息一声,只得作罢。一阵狂风吹来,无数枯叶纷纷而下,落在他肩头。
顾枳实眉心微蹙,明明从前,他并非如此沉不住气的人。这段日子,他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情感波动之大。手抚上树干上斑驳的痕迹,顾枳实抿唇,他始终是一教之主。
在林间摘些野果,顾枳实便疾步往回走。当务之急是送沈云回昌州,再查探当年师父失踪的内情。顾枳实,不能再耗费时间在这等争风吃醋之事上了。血泪之仇尚未得报,他怎能沉溺于温情之中?最要紧的师父是找回来了,可那丢失的记忆、接连的献祭阵法,还似团团迷雾。
四人继续赶路,数日后便至昌州边境。舟车劳顿,倦容满面,四人当晚便歇在昌州境外的一个小县上。当地为交通要塞,入昌州者均要在此歇脚,掌柜的为难地告诉四人只剩了两间房。
沈云格外乖巧,仰头看向三个哥哥,道:“我没关系的,我可乖了。谁跟我睡我都不闹他。”
起初宋子玉与沈云居一间,只是怕温曙耿胡言乱语教坏小孩儿。近日他瞧着温曙耿与顾枳实之间隐隐有些微妙的氛围,竟不知这时是该带着小孩儿同住,还是让温曙耿与他同一间了。
顾枳实身为徒儿,虽此刻身份不便道出,却也是听从师命,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等他们安排。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期待,心脏咚咚响着,弄得眼神都有点发飘。却不知道哪儿来的羽毛,搔刮着心底,叫他耳根可耻地发红了。他不停地在心底告诫自己:师父想跟他睡就睡,不愿意就罢了。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吗,不准奢望。
温曙耿以袖掩唇,不动声色地暗暗瞥了宋子玉一眼。
饶是知己,宋子玉此时也不知他如何心思了,又觉得这般状况下是该自己开口,于是迟疑地问掌柜:“此地可还有别的客栈?”
……
于是,月光皎洁下,四人又踏着青石砖路,行了两里路,到另一家客栈。温曙耿行于顾枳实身侧,轻声问他:“小轶,你之后可有去处?”
顾枳实心头一震,低头看向他。温曙耿亦是与他对视。
怎么,还想着要同我分离?顾枳实眼中委屈之意太甚,温曙耿似是察觉到,亡羊补牢般再添了句:“我只是不知你将归何处。羁旅他乡,或是天涯漂泊,终究不是世人所愿。”
顾枳实不语。江湖里,他只想同他来去罢了。说什么漂泊,彼之身侧,我定不言孤寂。
自重逢后,温曙耿总这般,有意无意地流露着要与他分别的意思。顾枳实真心难受,明明他们是那么亲密无间的关系,明明他的师父从前承诺过会陪着他长大,明明此前他还告诉过他他万分信任他。为什么,想要和我分开?
“我自无人要的地方而来,也终将去到无人要的地方。世人不愿漂泊无依,恐怕我是愿意的。我别无选择。”
他这话说得凉薄,带着怨气。言罢顾枳实往前走去,再不等他,背影拖着泠然月色,甚至有几分凄凉。
温曙耿哑然。其实两人阴差阳错地聚到一起,虽同行了一段日子,却并非知根知底,对彼此过往从前皆一无所知。
只是那少年一腔热意,全涌至心头,不顾一切地抛洒向他,他真的心动。此刻他渴望同行,习惯了身侧有他,因此才问一句,想弄清楚前路是否可期,想弄明白……情意能否互通。
温曙耿手抚上心脏,感到那里有些发软。顾轶误解了他的意思。可奇怪的是,这样的怒气冲冲的顾轶,在温曙耿看来,竟说不出的可爱。
加快脚步,温曙耿擦着顾枳实身侧而过,也不说什么,只大步跨进客栈中。
身侧只余他身上的香气,顾枳实心底剧痛,他摇摇欲坠般晃了下,几乎站不住了。见那人也怒了,他也只有苦笑着跟了进去。
大堂之中,烛火明亮。温曙耿立在亮堂的柜台前面,径直对掌柜道:“要两间房。这位公子与这小童住一间。”他顿一顿,指向顾枳实。
顾枳实走进来,将将站定,便听见他清朗的声线:“我与这位公子住一间。”
哐当一声,顾枳实心头仿佛铁锁落地,有一只躁动的小兽从牢笼中长嗥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奔向了那人。
那人立于灯下,目光灼灼:“可以吗?”
这一刻即便叫他去死又岂有一个不字?这尚未开窍的少年早情不自禁地因他牵动喜怒哀乐,他笑成孩童样子:“恩,我与你一间。”
宋子玉牵着沈云的手,看着这情景,不觉微微紧了紧手,气氛更微妙了啊。沈云不明所以,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子玉哥哥跟我睡吗?今晚再给我讲一篇《诗经》吧。”
宋子玉道:“好,”他忍不住揶揄知己,看向温曙耿道,“就从《郑风》里择一篇。”
温曙耿镇定自若。
两人梳洗后,顾枳实微微有些无措,立在一侧。
温曙耿耳根也有些发红,但他脱下外袍,上了床。再看向顾枳实,问:“你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顾枳实咳了声,犹豫着道:“要不我睡地下吧?”
温曙耿却笑了声,手一抬,直直抛出了自己的腰带。
顾枳实对他毫不防备,被那腰带捆住腰肢,温曙耿用力一扯,将他拉至身侧。
顾枳实跌坐在床沿,还没等他坐稳,温曙耿便捏住他的手腕,凑近他耳畔,低声道:“那你睡外边。”
顾枳实抬眸看他。温曙耿笑得得意极了,似乎自得于这片刻的风流。
他倒是真风流。眼角眉梢,都还淌着少年时的天真与轻狂。
顾枳实,无可救药地再度着迷。一如往昔。
“我替你挡风。”他如此道,依旧将他奉为神明,片刻也舍不得仙人受人世之苦。
温曙耿躺下,枕着枕头,没有出声。他就装那一时的痛快,实则早已后心生汗,并非不羞窘。
月色从窗外泄进来,漏在地面上,似淌了一道溪流。
呼吸绵长,两人始终隔着一尺之远。唯有被窝里的热度,无处不至,将彼此的气息交织到一起,亲密极了。
痛苦和仇恨却不肯放过好不容易再聚首的师徒,从中作梗。炼狱、冰川飞入梦境,将温曙耿拽进消弭已久的记忆深处。
寻香鲛所卧的寒潭算得了什么。那极地冰川冰封三尺,发丝道道,已化作冰柱。
是日日夜夜的冰水浇灌,冻成冰人。再以烈焰一点点将其融解。犹坠无间地狱。
在冷热交替里浮沉,死算什么痛。活受罪才苦,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刻肯放过他。
然而皮肉之苦,更不及理智所受的鞭挞。
“不受罪?那便灵魂出窍吧。舍了这副皮囊,再无病痛磨折。”这声音一遍又一遍,是蛊惑,是欺骗,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鬓发早已湿透,身体骤然冷却。牙关紧咬,温曙耿的眼角淌出一滴烫得惊人的泪滴。
“小远,小远……”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将他堪堪离体的魂魄拽回来。
痛极了啊。我快要死了。别再折磨我了。温曙耿呼吸急促,难受得几乎顷刻间便要撒手人寰。
顾枳实早已惊醒,看师父挣扎于梦境,他大着胆子凑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温兄?”
那人还是紧蹙着眉头,模样痛苦不堪,仿佛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顾枳实慌乱地再低低叫他,手上加重了力气。
温曙耿却浑身一震,顾枳实的手被他当成了来抓他的利爪,叫他吓得如弱小的孩童,急急地想要挣开,手忙脚乱往被窝里缩。
顾枳实心口一窒。
那人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不住地颤抖着,怕得厉害。
顾枳实不能见他这般受苦,又凑过去,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偏偏贴上那瑟瑟发抖的脊背之时,听到他弱如蚊蝇的声音:“我不能死。”
那五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顾枳实心如刀割,再不顾忌什么,将他牢牢搂进怀里,哄着他:“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死。”
温曙耿的背贴上顾枳实滚烫的胸膛,从那里汲取着温暖,他稍稍镇定下来,却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如西风,冷咽悲声。
顾枳实一遍又一遍摩挲着他的后背,将毕生所能施与的全部温柔尽数用在他身上。
良久,温曙耿安定下来,蜷缩在他宽广的胸膛里,泪痕挂了满脸,他睁开眼,挣脱了致命的梦境。
干燥而温暖,少年干净的吐息喷在他细长脖颈之上。
温曙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堕入那等梦中。然而,顾轶护着他,将他从梦魇之中拯救,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微微挣开顾枳实搂住他的手臂。
顾枳实没有半分被甩开的失落,他温柔到极点,仿佛对着的是一件一点磕不得碰不得的瓷器:“没事了吗?”
不争气的,温曙耿又翻了个身,挤进他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听着那里传来与自己心房一般无二的砰砰声,他无名无分,却爱慕心生,厚着脸皮求来怜惜:“我害怕。”
回应他的,是小心翼翼收紧的双臂。
最是温柔杀人于无形。那少年的声音珍重到极点:“那我搂着你睡?”
心颤着,神魂却难得安宁,温曙耿垂下长睫,依偎在他怀中,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 20 章
翌日温曙耿醒转之时,顾枳实已经不在房中。温曙耿想到昨夜种种,虽有些羞赧,更多的却是几分感动。
对方实在处处都做得极为妥帖,同榻而眠,尽管身躯紧紧贴到一起,他却没有半分逾矩的举动。那双手贴在他后背上,温暖有力,始终不曾变过位置。晨起又早于他,轻声下榻,一点也没惊醒他。
坐起身,温曙耿慢慢地穿上衣服。离开被窝,冷空气一点点袭来,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却像是不怕冷似的,他低下头,露出一段纤长的脖颈来。
梦里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吗?那苍老的声音还有那个……“小远”是谁?
客栈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天色尚早,林间灰蒙蒙的。一名黑衣男子立在树影之中,衣襟上暗纹浮动。
“教主,木雾寨已经攻下。分舵主已经暂时接管了寨子,不知成珺如何处置?”
顾枳实背对着他,音色低沉:“既然交由他全权处置了,这等小事不必问我。”
“是。”那弟子恭敬道。
顾枳实看了眼客栈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估计旅人要快起了。他按捺住心底的悸动,握紧手指,吩咐道:“替我通知教内,我不日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