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71)
……
夏日里昼长人静,魔宗里少了外界的溽热,绿荫处处,入眼是避暑的好地方。
沈昭在听着赫舒的禀报。
赫舒说,如今道修那边平平静静,昔日想要重返中原的野心似乎都随着这任家主辞去家主之位的事情而烟消云散了。
柳眠迟辞去家主之位的事情,沈昭初闻时诧异,但很快便想到他应该是知道戚怀香已经去了吧。
赫舒说,柳眠迟在大婚之日忽然跑出去,谁都拦不住,过了许多天才满是疲倦地回来。那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他是去南疆了。
道修那边都在说柳眠迟太过任性,还是年轻,不够成熟,竟在大婚之日抛下新嫁娘去找以往的旧情人,还散了婚事,辞了家主之位。但其中原因,大抵只有这些知道他们两人之事的人才能理解。
“新任的柳家家主是一个旁系分支的子弟,是金丹后期,但修为远远不能跟柳眠迟相比了。想来,他们也是知道少了元婴期修士的庇护是无法再重返中原,所以进来才老老实实的吧。”赫舒禀报着这些日子探查的消息,他看着沈昭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声询问,“宗主,我们是不是,准备一下把艮山给夺回来?”
上次宗主因要去饿鬼道一事放弃艮山以南大片中原地区,宗内许多魔修们都很不赞同,只是不敢对沈昭言明。舒也一直痛心着把艮山那片肥沃之地轻易让与了道修。如今,正是机会,新任的那个柳家家主并无雄风,看起来只想蜗居一隅,不敢进犯,是个大好时机。
沈昭听到他的话,却只是淡淡道,“以后再议吧。”
“宗主——”
赫舒有点着急,一抬头看到青年冷冷瞥过的一眼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开口了。
沈昭面上没什么表情,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寝殿里,许久,才道,“冰些果子和甜乳送进去,再让膳房做些开胃的小菜和清粥,师尊这几天没什么胃口,怎么送进去的东西都不怎么动?别让膳房的人懈怠了。”
“……是。”
赫舒顿了顿,应了一声,却在心中叹息一声。
沈昭看他默默离去的背影,抬脚往寝殿走去。
他知道赫舒在想着什么,无非是觉得他如今不务正业,只想着儿女私情。但他何曾没想过趁此良机将艮山之地重夺回来。
但,柳眠迟刚刚卸任,他便攻伐道修,实是有些让大丈夫不耻。
道修现在乱成一团,沈昭虽厌恶道修,也并不屑做趁虚而入的小人行径。
更何况,想起师尊那日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便再下不了狠心对道修动手了。
戚怀香对师尊来说很重要,沈昭在那日便看得清清楚楚,亦不敢问他到底他和戚怀香谁在他心中更重一些。若是他现在将道修赶尽杀绝,便是毁了柳眠迟和戚怀香守护多年的基业,趁人尸骨未寒便做这种事儿,沈昭还做不出来。
他慢慢踏进殿内,殿内光线有些暗,白猫今日罕见地没有趴在师尊的膝上,而是怏怏地躺在窗棂旁,湛蓝的眼珠子一直盯着那被重重纱帐掩住的内殿,在张望着。
沈昭不知师尊这几日为何总是避着他,明明他们从往生湖回来之后,师尊虽还在生着他的气,但也只是面上冷冷的,就算待他漠然也不像现在这样避着他。
他叹了口气,走到罗帐前,对着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问,“师尊,我能进去么?”
“……不。”
那边很久,才传来回复,依旧是否定。
沈昭蹙眉,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师尊一直不见他,他起先觉得是师尊盛夏困倦,前些天又伤心过度,所以不想见人,但现在心里却不禁升起疑窦。
“师尊,我就进去看您一眼,看一眼,我就离开。”
“别——”
坐在镜前的青年陡然转身,却又像想到什么一样,抬手遮住面部。
“……”
但沈昭已经走了进来,看他举动,心中生疑,“师尊,您怎么了?让我看一下。”
“不……你先出去,出去!”
闻清徵却是转过头去,避着他,让沈昭看不清他的样子。
第八十章 很难看吗
沈昭下意识要去拿开他手,却被闻清徵挡开。
“师尊……”
沈昭不知他是怎么了,只是尽量放柔声音,让他放下防备,温声道,“我就看一眼,好吗?您最近为何总是避着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闻清徵生硬回道。
沈昭见他挡住面庞,雪发垂在他身前,唯留给他一个看不太清的侧颜。
沈昭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往外走。脚步声慢慢地远了,闻清徵看不到他,只能听声音辨着沈昭的方向,听到沈昭似乎走远,稍微放下了一丝防备。
然而,下一刻,急风掠过,青年的身影不知何时转到他面前、在他刚刚放下防备,要将挡在面前的手放下时,陡然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让他不能再放下。
“师尊,你……”
沈昭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雪发青年依旧俊美无铸,但昔日那狭长勾魂的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一丝丝的细纹,虽然那细纹很小,但沈昭对他了解如斯,第一眼就看到了变化。
闻清徵一夜之间,竟似老了十岁。
闻清徵不想被沈昭诓骗了,一时有些恼怒,又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脸。他只是稍微一挣,便挣开了沈昭的束缚,立刻转过头去,低头,发丝垂下遮挡住了面容。
沈昭心中百无杂陈,愕然中不再钳制他,见到他之后的动作仓皇,像是怕被他见到这样子一样。
“师尊,怎么了?”
沈昭开口,思忖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他。
身前青年的背影清瘦,声音微弱,一直摇着头,“别、别看,不要看我……”
闻清徵听到了他的疑问,却怎么都无法面对,他忍不住伸出手,摸到眼角的细纹,那细纹像是平原上的一条条沟壑一般,格外惹人心惊。
他前几日时便发现自己脸上悄然地发生了什么改变,但却无能为力,只能一日又一日地摸到眼角愈来愈多的细纹,还有那不如之前光滑细腻的皮肤。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衰老,这个词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
他在二十余岁便踏入金丹期,从此容貌再也不曾改变过,那些凡人才会担忧的事情竟然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噩梦。他自认并不是在意容貌之人,就算在道宗都称他为道修第一美人时,他亦不喜别人叫他这诨名。
但是,他却不想用这副样子来面对沈昭。
也许,是不自信。
沈昭看他一直不转过头来,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我都看到了。”再遮掩也无用处了。
“……”
闻清徵心中一震,指尖颤了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了么?
沈昭说过之后,便抿唇,不再说话,那忽然的寂静让闻清徵心头发慌,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很难看么?”
他蓦地开口,声音轻轻地,像羽毛一般没什么重量,但说出来却已是艰难。
沈昭怔了怔,抬头,看着他身后散落如雪般的长发,他的发丝在晨光下闪着细细的光泽,像是透过紫华殿那片琉璃瓦看到的星河光辉,只看背影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一样。
闻清徵久久得不到回答,渐渐地,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眼角泛红。
但下一刻,却陡然被青年的双手扳住肩膀。
沈昭用了些力度把他转过来,看到他嘴角下垂,长长的睫毛上有些湿意,伸手轻轻地抚过他眼角,指腹上感觉到了水渍,低声道,“说什么呢?师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
闻清徵被泪水染过的眸子清清亮亮,不染一丝尘埃,当寻声看向他的时候,让沈昭误以为自己闯入了迷蒙的吴门烟水之。那水雾蒙着的眼眸美得让人心碎,就算眼角的细纹依旧无法减损他丝毫的风韵。
沈昭为他拭去双眼的泪痕,呢喃着,“师尊近来越来越爱哭了,怎么那么不愿意相信我呢?不论怎么样,师尊在沈昭心里都是最好看的。”
他很少见师尊哭过,自从那次往生湖畔见到他满脸的泪痕之后,这是第二次。
师尊差点要被他弄哭了。
闻清徵怔怔地,直到他轻柔地为自己拭净了眼角的水渍,又说了那些话之后,才动了动唇,不太确定地问,“是什么?皱纹吗?”
“……”
沈昭看着他眼角的细纹,感觉他现在像是怕被抛弃的小妖宠,他心中柔软,又有些酸楚,只是握着他的手,小声说,“才不是皱纹呢,师尊不会有皱纹的,那是……”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是湖水泛开的涟漪。”
沈昭很少说这些情话,当说出口的那一刹那,自己都觉得有些肉麻,但又觉得恰如其分。不论闻清徵如何,他总不觉得他哪里有不好的地方,即便是皱纹,那皱纹亦要因他可爱了起来。
闻清徵侧了侧头,让沈昭看到了他红得泛着浅粉色的耳垂,道,“油嘴滑舌。”
沈昭笑了笑,从背后抱住他。他把头靠在闻清徵的肩上,像是在清净峰他还不及闻清徵高的时候做的那样,声音也是软软地,有些撒娇的意味,道,“师尊别不理我了好不好?”
“……”
“您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哪里会不好看了,我怎么会嫌弃您呢。”沈昭见他犹豫着,不推开自己,趁热打铁,几乎要黏在他身上,那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声音低低地,问,“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跟我说,好不好?师尊。”
闻清徵咬着唇,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下头。
沈昭嘴角绽开笑意,抱他更紧,鼻尖埋在他脖颈里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清淡的香气,唇贴在那里,小声地说,“真好。”
自从往生湖回来之后,师尊第一次不再那样抵触他,这让沈昭欣喜得将要发狂,但心头又压了块大石头。他知道过了金丹期的道修,面容都会保持在筑成金丹之时的那一年,不会衰老,但师尊为何会……
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慢慢地成了事实。
自从那日发现闻清徵脸上的细纹之后,沈昭便日日都陪他一同入睡,第二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观察他的面容。而闻清徵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去,一天天地,像是凡人过了一年一般。
不过才一月,便像是老了三十岁,他的脸上已满是皱纹,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