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人鱼。
喉咙的瞬间窒息使人鱼双鳃绷到极致,但鱼尾的挣扎还没再度发出——没有任何迟疑,咔嚓一下脆响,艾格扭断了这个脖子。
底下潮湿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静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脉搏,他确认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双兽瞳涣散失焦。鲜血在顺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过苍白发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晕开红色水迹。
铁甲与脚步的声音从远端响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只脚依旧踩着这死气沉沉的躯体。巡夜士兵的灯光照来,晃过了眼睛,他擦了擦脸,准备向来人要把火·枪,能有几发子弹就对着这动物的心脏来几发。
然而就在他偏头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颈再度发出咔嚓一声,湿滑的腹部带出积蓄的巨力,那是属于大型猛兽的全力一挣——鱼尾和黑发从靴底溜走的一刹,如同蛇类蹿过海藻,敏捷得只让人看到残影。
艾格扭头之际,在狂风大作里看到了那条人鱼翻过船舷时朝他投来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满了人类的血。
舷边的影子快如鬼魅,跑过来的士兵们甚至没发出任何疑问,只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血?”海风里黄光摆荡,打亮满地潮湿,领头的埃里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边衣袂凌乱的人影,注意到了两只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伤了!”
惊呼伴随一声轰响,巨大的雷鸣响彻天际。
大海怒涛瞬起,暴雨倾盆而至。
第55章
这一夜入睡如预料一样, 并不平静。
与诅咒相伴的噩梦令人习以为常,渐沉渐深的安眠却使得他警惕醒来。
耳膜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混沌的轰鸣里分不清是狂风还是雷响, 艾格睁开眼睛, 看到由空旷和寒冷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这船是在往地狱开吗?
拉高毯子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样的暴风雨, 海蛇号本该手忙脚乱, 桅杆和尾舵离这儿明明不远,甲板却没有声音。
屋外没有人,他意识到。
准备翻身的动作不由一顿……脊背上的潮湿水意、熟悉的海水气味,以及原本隐秘在这阴郁雨潮里、却因榻上的一点动静而泄露的那丝气息。
如果不是转头的人早有准备,夜半床头的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噩梦——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床边的长发脑袋与暗色完全融为了一体,尖锐的鳃影狰狞如刃, 仅存的微光来自那双幽幽凝视的灰眼睛。
呼吸里全是冰凉水汽, 几缕黑发甚至垂上了枕头, 艾格怀疑让自己下意识醒来的不是雷鸣, 而是床边动物这过份挨近的距离。
他摸到枕边那缕长发半干, 没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个建议……萨克兰德。”艾格闭了闭眼睛, 完整喊出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这事的郑重。
“进屋之前先敲门?”
黑暗隔绝了对面的神情,但他怀疑这属于深海的夜视动物能将自己分毫毕现地看清。因为下一秒,就有只冰凉的手掌穿过咫尺间的夜色, 就那么轻轻地、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脸。
艾格困顿的眼皮掀开。
“……萨克?”他难得有些迟疑。
“……敲门。”暗中响起了回应,与窗外暴风雨截然不同的静谧, 嘶哑的音节带起空气翕动,“会吵醒。”
触碰的手指开始发出细微的颤动,那只向来进退有度、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彻底覆上人类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轻轻一下抚摸,然后,颤动归于平静。
“……你在睡觉。”头顶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腕,把这只还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从脸上扯离。
“好极了,人类要睡觉……你还懂这个。”
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充斥着雷鸣,顺手拿这截手背冰了会儿额头,凉嗖嗖的醒神利器,他总算少了点困意,“……会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声音。”
暴雨从入夜持续到现在,他确认了这只蹼掌主人的异常,睁眼观察几秒,依旧看不清对面的脸。
“桌上有灯,去点个火?”
这一回床边却没有了声音。
两人手腕皮肤相接处隔着一层纱质布料,白色的绷带从手掌一直缠至小臂,幽暗难明的目光正落在那里。
动作带来了伤口血腥味的浮动,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之处。嗅闻声轻得像从远端响起,只出现了一息,似乎是被这一下嗅闻所刺,那蹼间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会儿,艾格依旧没能听见对面有任何动静。
他从正躺变成侧躺,面朝床边人影,“我见到了你的同类……今天晚上。”夹杂着回想的观察让他的语速并不快——除了恐惧,是否血肉也在你们食谱?本想问一句,想起最初人鱼什么都吃的样子,又觉这种动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条堪斯特人鱼,此刻他更想问问那所谓的“原有诅咒”,这些天时不时会思索上一阵,这一条身上会有答案吗?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道裹着电光的雷鸣就在此时炸响。
刹那间周遭亮如白昼,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内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动物的半边侧脸。
艾格这才看到两片耳鳃始终狰狞大张,眉骨、鼻梁,阴影一道深过一道,光亮里来不及闭上的是如蛇类般竖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张杀气腾腾的、绝对兽性的脸。
原本要说的话一下落回肚里。
“……好大的风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几分,“好大的脾气。”
他并不担心暴风雨,排除这些电闪雷鸣,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这架势——
“是打算掀了这艘船吗?萨克。”
回答他的是一点点模糊的喉音。
兽类丧失言语的咕噜声很难分辨,低沉的,嘶哑的,因极力的克制而不显凶性。
艾格打量头顶这尊雕塑的轮廓,伸手,犹豫片刻,拍了拍枕边的床铺。
黑暗里的喉音顿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缓慢伏上了人类柔软的枕边,长鳃收拢间隐约有可供抚摸的错觉——错觉。因为海上风暴还在翻腾,丝毫不见收敛。
但艾格依旧摸了上去。
触碰下的鳃片艰难蜷起,骨刺颤抖着缩进发间。
“有点吵。”他说,一只手提起这片耳鳃。
凑近来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为现在海里危险?”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异常,轮船驶入北海,堪斯特人鱼在这儿盘旋多年。而兽类的地盘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里不会有两只头狼。
“这里是它的领地?”
枕头边的手臂收紧,虚虚拢住人类的发顶。
“不。”
一连串模糊的喉音里,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艾格怀疑此刻的动物并不能听懂太多人话。趴在枕边的轮廓不动声色,呼吸被控制得长而静谧,唯独面目暴露的一瞬让人看清了风暴失控的端头。
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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