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难却——
寒容与皱着眉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呵斥道:“快点和我出去!这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听见没有!!!”
钟淳此时却像入魔了一般,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
这是本教人莳花育草的书,里头记载了一些修剪盆栽、点缀花石之类的妙法,寻常人读起来应当会觉得无趣,但书主蔺皇后恰好是个雅致人,从她的雅号“江山闲主”便可观得,因此这本无聊的书也因着书主独到幽默的批注而显得逸趣横生起来。
而这本书尽处的留白页,有人曾在此遗下了一行墨宝。
钟淳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此刻却又显得如此地陌生,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刀锋般毫不留情地割在他心间。
只见上边安安静静地躺着八个字: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寒容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快活气氛的话,却忽然听见后头响起了什么动静,面色陡然一变。
他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向室中那方唯一的紫檀雕龙床,蓦地一掀帘帐,却见本该躺着尸身的地方竟是空无一人!
“坏了!!人呢!??”
寒容与的脸色青白交错地变换了几分,烦躁地抓着脑袋道:“……怎么可能!?这人都死几百年了,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我敢保证这地宫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之前的人根本进不到这里来,也动不了什么手脚!除非、除非……”
钟淳抹了抹眼泪,声音还有些发涩:“除非什么?”
话音刚落,寒容与那张俊脸霍然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当真见了鬼一般。
钟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墓室的门口正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个头不高,头上戴着一顶明珠缂丝的小帽,身上穿了件绯罗红绫的衫袍,松松垮垮地垂到了地上,上边绣了只腾云的四爪金蟒。
蟒者,皇室宗亲也。
普天之下有资格在衣裳上绣蟒者,惟有已故的先太子钟敏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隰桑》
* “江山闲主”化用自东坡的“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70章 雪泥(十五)
而更诡异的是,那疑似钟敏的人影就连样貌都是当年八、九岁的童稚模样,两弯柳叶眉疏淡地拢着,一双大眼乌漆漆的,就连双颊都泛着某种健康的红。
在不见天日的地宫深埋十几年后,他的尸身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腐化!
钟淳见太子姿势僵硬地抬起了头,心下忽然腾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一刻,只见那太子亡魂似是被何物牵引着一般,一双眼看也不看寒容与,只是歪着头直勾勾地凝望着他。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陪葬的玉蝉金缕剑,玄铁剑锋在流光溢彩的烛影下淌着刺骨的寒气。
“嗡!——”
只闻一声金戈出鞘的尖锐裂鸣,钟淳骤然抽出腰间断红与之重重相抵,却被那非人的力道迫得接连后退,虎口被震得一酸,忍不住朝一旁的寒容与吼道:
“寒大夫!你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呃!还不快来帮我!!”
此时此刻,太子钟敏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机械傀儡一般,每一剑每一式都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与狠毒,那张天真的小脸在阴影下显得分外慑人。
寒容与似乎是想要帮忙,但却被那骇人的剑气荡得左支右绌、无处藏身,捂着脸上新破开的口子咬牙切齿道:“……帮什么帮!我又不会武功!!”
“嘭!!”
头顶那盏六角宝盖珠灯犹如置身怒涛潮海般,被一阵阵罡气撼得哐当作响,最终在玉蝉金缕剑的一斩下终于坠裂在地,三千华珠登时噼里啪啦地滚散一地,连唯一的长明烛也将近熄灭!
钟淳赶忙将那灯烛往怀中一捞,险险避过太子钟敏的一剑,仗着一点身高优势跳到了梳妆台上,怒道:
“你连武功都不会!那你会什么!?”
寒容与哼了一声:“殿下都叫我‘寒大夫’了,说明我会的也就那点救人命的岐黄之术了——”
“先别急着躲,你替我看看太子殿下的面中,看看是不是有‘霞赤’之气?”
钟淳将烛火搁在台上,两指抹上断红,化剑为鞭地朝那把玉蝉金缕剑缠去,将那个头到自己胸口的太子一把扯了过来,骂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自己去看!”
“我倒要问你,寻常尸身会十几年都不腐化吗?!是不是你搞得鬼!!”
寒容与有些意外地一笑:“咦?未想到殿下竟有如此敏锐的直觉……”
“究竟是不是!——”
“是。”
寒容与承认得很是爽快:“但是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世上有一种蛊名为‘冰肌玉’,能令死者尸身经年不腐,当年你父皇千辛万苦才求得此蛊,以保皇后与太子容貌不衰,我每年这时候来思陵,便是为了替他们‘续蛊’。”
钟淳发觉眼前之人瞬间的迟疑,毫不犹豫地出手掐住了太子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看清了他面上诡异的两抹红晕:
“……你分明知道他们是被那种鬼东西害死的,为何还要……”
“很多东西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
寒容与也看见了太子脸上显眼的两抹红,面色凝重起来:“若我没猜错,太子殿下身上现下有两种蛊。”
“一种是无害的‘冰肌玉’,另一种……倒像是三尸阵的阵眼之蛊……阵眼之蛊只有被催发之后才会变成现今这般模样,奇怪……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能催发它的?而且太子殿下为何总追着你砍?”
眼见着那太子尸身逐渐变得癫狂,钟淳只得撤了手,将断红化为掌中三尺青锋,“噌”地一横,没好气地道: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位‘皇兄’似乎比较好对付一些,只要一剑将他的手臂砍断,他就举不起剑了……”
寒容与皱眉道:“万万不可!——”
钟淳一愣,冷不防地被太子挣脱了禁锢,狠厉的剑锋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只闻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清响:
“咔嚓。”
借着烛火一缕昏暗不明的光,钟淳瞳孔骤地一缩,蓦地反手摸向断红的剑尾,那里确是一片空空荡荡!
——只见地上正躺着块已然裂开一半的红玉。
寒容与见钟淳的脸色倏地一变,意识到事情大条了,急道:“殿下何必与死者计较,更何况这死者还是您的皇兄……”
“这是张鄜、送给、我的!——……”
望着太子那张迟钝而无动于衷的脸,钟淳浑身的气血霎时涌至脑门,就连手都因着怒火控制不住地震颤起来。
自从张鄜命人将此玉寻回来后,他才知晓巫山石玉究竟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不仅每晚睡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擦一擦,有时候还会把玉从剑上解下来,放在枕头下当宝贝一样枕着睡。
“……你分明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东西!——”
钟淳不知哪儿生来的力气,竟狠狠地压住了那力大无穷的太子,双目赤红地掐在他摇摇欲坠的脖颈上,一眨眼,泪珠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寒容与见事态愈发不妙,正欲拉开二人,结果反被断红的剑光拦在方寸之外,艰难地喊道:
“你先将太子殿下放开!!让我看看他的面中!!嗐!不就是块玉吗,等我们出去让世渊再给你买一百块都成!!话说得难听些,敏儿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就是这样掐着他也不能将他如何啊!——”
钟淳的指尖深深掐进那稚嫩的颈子里,魔怔般地看着太子那双无波无平的眼睛,浸了泪的嘴唇好似染了血一般,红得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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