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进店前还是白天,离日落天黑还有段时间,但就进店的这一会儿功夫,出门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
这自然不是太阳突然加速下落了,而是要下雨了。
春末多雨,这些天时不时会突然来上那么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所以众人也见怪不怪,行人默默加快了脚步,摊贩提前开始收摊,柏空也赶紧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塞到怀里,然后抓紧时间往教坊司跑。
他腿长,跑得也快,因此跑到教坊司时,竟然比正常放班不买点心的回来时间还早一些,并且,也正好赶在雨彻底下大前,几乎就在柏空刚踏进坊门的一刹那,屋外就猛一阵哗啦,雨如落珠,砸得还在街上的行人瞬间淋透,狼狈得找地方避雨。
而柏空,身上只是落了一层散碎的雨珠,他随意地抹掉,确认怀里的马蹄糕没被淋湿后,便兴冲冲地跑上了二楼找楚逸尘。
白天柏空都要去营中执勤,楚逸尘在坊中做什么他并不知道,不过他每回回来,楚逸尘基本都是坐在桌边一个人看书,想来今天也该是如此,可柏空推开屋门一看,屋中除了楚逸尘外,却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两个男人同处一室说明不了什么,而且那个陌生男人一身如云墨一样的下人打扮,兴许是给楚逸尘来送东西的。
可,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见到突然提前回来的柏空,脸上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诧,以及一丝一闪而逝的慌乱。
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样。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很难不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柏空倒是没有那种联想,但是他的视线也在楚逸尘和那陌生男人身上来回逡巡着。
凌宏反应很快,除却那一瞬的惊诧慌乱外,他迅速调整好了神情,如正常的小厮一般恭敬地说了一句:“楚公子,东西我给你递来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楚逸尘也醒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同时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朝柏空走去,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天军中事情少,放班得早,外面又下雨,我就一路跑回来了。”柏空回答着楚逸尘的问题,视线却仍落在正往屋外走的凌宏身上。
楚逸尘见状,便遮掩式地解释了一句:“那是给我送东西的小厮,我屋里的纸快用完了,云墨又忙,便请他帮忙买了些。”
柏空进屋时,桌面上确实放着几张摊开的宣纸,楚逸尘这个说法其实很合理,但,在凌宏即将走出屋门,与柏空擦肩而过时,柏空的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有些微紧张的楚逸尘看了片刻,“哦”了一声。
“我给你买了马蹄糕。”柏空没再在门口杵着,他进了屋,将装着马蹄糕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拆开。
见柏空没有再抓着方才的事,楚逸尘终于松了口气,他也走到桌边坐下,说:“怎么又买了?”
他上回才跟柏空说不用专门绕路替他去买点心的。
“我没有绕路,只是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的。”柏空说,“而且我看店外围了很多人,应该很好吃,就想带给你尝尝看。”
楚逸尘动作一顿,他看着柏空,一时说不出来话。
之前他跟柏空说不用买点心后,柏空隔天带了一朵花回来,楚逸尘当时很诧异,问柏空为什么要带花给自己,柏空的说法就是,他看到这朵花开得好看,便想带给楚逸尘看看。
今日同样,柏空买点心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家点心好吃,便想带给楚逸尘尝尝。
有些人很会说情话,山盟海誓张口就来,听得人感动不已,柏空从来不会这些,可那些浪漫动人的情话楚逸尘听了毫无感觉,甚至觉得虚伪做作,柏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因为柏空做这些事的深层逻辑,其实就是他想把见到的一切好看的,好吃的,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都带给楚逸尘。
这份情意真挚且纯粹,像是阳光一样明烈,可楚逸尘并不配享受这样的阳光,他内心满是阴暗仇恨,对于柏空,他也一直是利用和欺骗,他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阳光只会照出他的不堪。
但即便如此,楚逸尘仍然会为这种纯粹的光芒而心动,动物有趋光性,人也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他不爱柏空,可他因为柏空对他的爱而感动,乃至一时失语。
过了片刻后,楚逸尘方才平复过来,在柏空的催促中,他拿起一块马蹄糕尝了一下,这回不像上次的山楂糕那样,因为夹杂着回忆而泛出一股涩味,他只尝到了纯粹的甜。
“好吃吗?”柏空期待地问。
“好吃。”楚逸尘真心实意地说,他同时又拿了一块。
柏空见状便开心了起来,楚逸尘以往只吃一块,这回竟然拿了第二块,想来他买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妖怪为自己的眼光洋洋得意。
不过楚逸尘本来就吃得少,同时也不太爱甜食,所以他最终也就吃了三块,剩下的便被柏空包圆了。
两人分吃完点心后,天也黑了下来,楚逸尘点上灯,然后拿出之前积累的错字本,开始每天的授课时间。
他除了教柏空认字,他同时也教柏空写字,不指望柏空写得多漂亮,但起码要板正一点,认得出来是个字。所以复习完一轮错字,再学完一轮新字后,楚逸尘又让柏空把今天所有的字按照他写出来的范例抄写三遍。
柏空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临摹着楚逸尘的字,写字讲究笔画的拆解和勾连,但字体在柏空的认知里其实就是一个个奇怪的图形,他不是在写字,他更多时候是在画字。
是楚逸尘一直教他,并且在他写字时在旁边纠正,他才勉强有了笔画的概念,握笔的姿势也稍微像了点样子,不像之前那样只是把笔杆紧紧攥在手里,犹如攥着一个沙包。
不过,他做妖怪做了那么多年,下山做人才几个月,学字更是还不到半个月,所以他时不时又会走回头路,用回之前的错误姿势和写法,但一般这种时候楚逸尘便会出声纠正,握着他的手带着他重写一遍。
写着写着,柏空不自觉又开始画字了,他画了几个后突然醒悟过来,连忙偷偷瞥了一眼楚逸尘,怕对方生气觉得自己不认真。
楚逸尘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柏空又写错了,他正在走神。
自那一天与赵邺会见后,凌宏便被赵邺指派给了他,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同时也负责帮助他和赵邺互相通信联络。
那日楚逸尘对赵邺说的计划只是个大概,要具体实施,还有很多细节处需要落实琢磨,这些日子柏空在忙,楚逸尘也没闲着,在柏空不在的白天,他通过凌宏和赵邺有多次书信往来,共同商讨推演着计划。
第一封密信和传位诏书已经发了出去,跟楚逸尘预想的一样,端王睿王康王俱都意动,却又顾忌着另外两人而不敢接诏,第二封诏书赵邺早已拟好,不过楚逸尘让他缓缓再发,且让这三王先争吵一番,等到他们吵累了,赵邺再发第二封信,就会更容易说服对方。
利诱这一边没什么问题,麻烦的是威逼,那天之后,赵邺便开始动用自己手下的力量去调查伍胜,不过伍胜对于三王到底有什么样的计划,是机密中的机密,外人不是那么好打探的,赵邺的人一连打探了数日,毫无进展。
虽说实在找不到的情况下,可以自己伪造,但总归伪造的证据比真正的证据在说服力上差了一些,如果可以,楚逸尘还是更想用真的证据。
除此之外,还有联络朝臣的事,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发展,那么在京中发动宫变时,出来支持赵邺的大臣越多越容易成事,这种事自然不能等到事发时听天由命,得提早跟一部分大臣通气,可选谁通气又是一个问题,有些人是明晃晃的伍党,但有些大臣表面上不是,背地里却未必不是,这个人选得慎之又慎,否则若是被伍党的人知晓,他和赵邺便危在旦夕。
楚逸尘有很多事要想,与他想的这些事相比,教柏空写字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因此,他不光没注意到柏空又把字写错了,也没注意到柏空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又低下头去,自己纠正了自己的错字,重新抄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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