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辞的嘴唇已经麻得不像自己的了,他恹恹躺在草地上,抬起眼皮:“你是狗吗?”
上方那人动作一顿,轻柔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很甜。”
对方的眼神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充满敌意,裴千越自上而下看入风辞眼中,目光热烈而专注,近乎贪婪一般,仿佛想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他抚摸着风辞被他吻得殷红的唇瓣,轻声道:“主人真好看。”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裴千越第一次“看”见他。
可很快,那双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散去,一条黑绸凭空出现在裴千越眼前,盖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风辞喉头一哽。
裴千越是肉身被吸入幻灵鼎,此刻幻境被破,他的身体自然也要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哪怕风辞在幻境中救了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更改变不了……他这些年受的伤害。
风辞低声问:“疼吗?”
裴千越:“什么?”
“他取你眼睛的时候,”风辞眸光微暗,指尖轻轻拂过裴千越被覆盖在黑绸下的双眼,“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被最珍视的人欺骗,亲手剜去双目,怎么会不疼?
可裴千越却摇头:“还好。”
其实真的还好。
对方用的法术很高明,裴千越几乎只感觉到双目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便再也看不见了。
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适应用灵力视物,着实有些慌乱。
于是,他在仓惶间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小黑,松开我。”对方的嗓音依旧温和,却也冷得叫人如坠冰窖。
裴千越此生恐怕都不会再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疼得蜷缩在石床上,双目还在流着血泪,苍白的手紧紧抓着对方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别走。”他低声祈求,“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别走。”
对方只是叹息。
“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青年一点点从他手中抽出衣袖,俯身在他耳边,温声道,“小黑,你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那个……真正的我。”
“所以,你乖一点。”
裴千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轻轻笑了下:“后来想想,只觉得自己那时太蠢,竟会被一具躯壳所骗。也许容寂没有说错,我是真的疯了。”
那时的他未尝看不出古怪,可三千年实在太久了,久到几乎将他逼疯,久到他不顾一切地想抓住任何微末的希望。
风辞低声道:“对不起。”
“嗯,你是够对不起我的。”裴千越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生气或责备的神情,抬手轻轻拂过风辞鬓边,“所以,主人一定要好好补偿我。”
风辞:“好。”
他说着仰起头,在裴千越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温润的触感一触即分,裴千越略微一愣,笑了:“这就够了?”
风辞:“……”
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瞬间明白裴千越的意思,心虚似的别开视线:“你先起来。”
裴千越也不在意,将风辞从地上拉起来。
风辞这才有时间环视周围。
二人所在的杉林被方才的打斗搅得一团乱,好几棵树干被拦腰截断,说是一片狼藉也不为过。
风辞四下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照常理,被困于幻境之人只要清醒过来,幻境便会自动消失。可此处没有。幻境似乎停止在了裴千越清醒的一瞬间,环境没再变化,时间也没有再往前流逝。
裴千越不答,而是反问:“主人怎么会在这里?”
风辞道:“我进来救你啊。”
裴千越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皱起眉:“你自己进来的?”
“是啊。”风辞理直气壮,“怎么,只允许你救我,不许我救你吗?”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主人可知道如何离开幻灵鼎?”
风辞如实道:“不知。”
“你——”
风辞赶在他开口前抢先道:“你把我推开,自己被这东西吸进来的时候,你知道该如何出去?”
裴千越再次沉默下来。
风辞轻咳一声:“不用心急,这幻灵鼎的主要功能是囚禁妖魔,自然与寻常幻境不同。破解幻境只是一层,更重要的,是要破解这法器本身。”
“嗯。”裴千越问,“所以呢?”
“所以嘛……”风辞想了想,正色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回去再说。”
裴千越:“……”
二人回到原本的山洞。
山洞同样已成了一片狼藉,盛怒之下的裴千越出手不管不顾,方才要不是风辞主动退到山洞之外,恐怕这洞穴都要被他们给弄塌。
二人踩着碎石来到山洞深处,看见了那具已经冷透的尸身。
风辞现在一见那具尸身就来气,裴千越倒是并不将那东西放在心上。他四下感知片刻,摇头:“这里住不了了,今夜恐怕只能在野外将就一晚。”
风辞应道:“没关系。”
他也不是头一次住在野外,没这么娇气。
裴千越去山洞深处取一些干草打地铺,风辞蹲在那具尸身旁边,又想起一件事:“所以你后来和‘他’交过手?”
风辞还记得,他们在折剑山庄见面时,青年对裴千越说他的修为比起三百年前又有进步。
裴千越轻轻应了声,并未抬头:“我那时意识到他并非真正的主人,愤怒之下便追了上去,在他离开灵雾山前与他打了一场。”
风辞:“然后呢?”
当然是没打得过的。
肉身傀儡刚从裴千越那里骗得献祭,尚未完全融合,恢复全部灵力。
可裴千越也是刚刚失了双目,行动多有不便,输给对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裴千越道:“我受了重伤,幸好容寂剑尊白日里听说主人醒来,放心不下,来到灵雾山附近查探。”
“他救了我的性命,还将我带回阆风城养伤。”
风辞眸光微动。
裴千越一向独来独往,风辞很少听他提起别人的名字,但这个阆风城前任城主,他频繁地提了很多次。
风辞先前就觉得有一点奇怪,直到今天才明白。
原来是救过他的性命。
裴千越其实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有人能救他于危难,他便会全身心信任。就连最初试探风辞底细时,他也是假借自己遇险,试探风辞是否会救他。
说起来,风辞当年也不过是救了他的性命,便让这人赔上了三千年,和一双眼睛。
道理风辞都懂,可当他开口时,话音里却带上了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别样意味:“那个容寂,对你还蛮好的哈。”
裴千越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偏了下头,却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道:“嗯,是挺好的。”
烛灯早在他们打斗时便被熄灭了,整个山洞里,只有从上方缝隙泄入的一点微弱月光可供照明。裴千越站在暗处,风辞看不清他的神情,自然也没看见他唇角泛起的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裴千越继续道:“我伤势痊愈之后,是容寂剑尊一直陪我在各处寻找肉身踪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个故事,风辞听裴千越说过。
容寂的同门师弟,阆风城前戒律长老,因为嫉妒给容寂偷偷下了毒咒,使得他在御敌时身受重伤,最终不幸殒命。
临死前,他将阆风城主之位交给裴千越,才有了后来的阆风城联合六门,创立仙盟。
原来他那时,是为了陪同裴千越去寻找他的肉身。
风辞闷闷地“哦”了一声,没答话。
面前光线一暗,是裴千越回来了。他怀中抱着可以铺在地面的干草软席,略微倾身:“主人好像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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