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天师[重生](116)
鹿辞生怕自己睡觉不安分碰着他身上伤处,不敢与他同榻而眠,但又担心他夜里有何不适需人照顾, 便轻手轻脚地抱了床被子出去在外间囫囵凑合了一夜。
此时恍惚间听见敲门声,他思及宫中才历经一场大乱,恐是弟子有何要事禀告,故而纵是困乏却也未耽搁,打着瞌睡起身开了门去。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是宫中掌事东瓶, 而另一人却着实令鹿辞有些意外, 意外到连瞌睡都瞬间清醒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另一人正是昨夜还昏迷不醒被他送回弥桑家的钟忘忧, 此时正肃然地站在东瓶身边, 手里还捧着弥桑妖月的那件幻蛊纱衣。
不等钟忘忧回答,东瓶便已是在旁替他解释道:“我看这孩子像是有要紧事找你们,就擅自做主直接带他过来了。”
鹿辞点了点头:“无妨, 你先忙你的去吧。”
东瓶应声离去,鹿辞连忙侧身让开屋门:“快进来, 你怎么自己来了?”
昨夜将钟忘忧送回去时鹿辞曾与弥桑家打过招呼, 让他们在他醒后派人来渡梦仙宫知会一声,却不料如今过来的竟是这孩子自己。
钟忘忧的面色十分憔悴,脑后的发束松松垮垮,昨夜哭红的双眼此时连血丝都未消退,一看便知是刚苏醒不久。
他举步迈过门槛, 待鹿辞重新将门合上后略微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却忽听内间传来一声轻唤:“阿辞?”
鹿辞一听,当即领着钟忘忧往内间行去,入内后见姬无昼已然醒来,此时正单肘撑榻欲要起身,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竖过枕头垫在了他的身后:“你感觉怎么样了?还疼么?”
姬无昼摇了摇头,坐起身后目光很快落在了跟着进屋的钟忘忧身上,再一看他手中捧着的幻蛊纱衣,不由略带疑惑地抬眸看了眼鹿辞。
鹿辞也还不知这孩子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此时连忙回身问道:“忘忧,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见二人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身上,钟忘忧踟躇地抿了抿唇,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却又显得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拒绝一般,看得鹿辞心下很是不忍,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便是。”
钟忘忧再次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这才缓缓垂眸看向手中纱衣,强行鼓起勇气似的说道:“我想用它……跟你们换鉴月魂瓶。”
鹿辞微微一怔,没料这孩子将纱衣带来竟是这个用意。
昨夜在四荒山分别时,鹿辞直接将鉴月魂瓶交给姬远尘父子带回了渡梦仙宫,这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一来他想到弥桑家人多眼杂,魂瓶放在那里恐怕不如渡梦仙宫安全;二来姬无昼曾借魂瓶令他顺利重生,对于魂瓶如何正确使用必然比旁人熟悉,他觉得将魂瓶留在姬无昼手中最为稳妥。
然而,此时钟忘忧会有这般请求鹿辞却也极为理解——母亲离去,归期未明,那么若能将寄载着母亲魂元的器物留在身边日日相伴,多少也算是些许宽慰。
只不过,眼下就连鹿辞也不知魂瓶具体存放何处,听钟忘忧说完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姬无昼。
不料,靠在榻上的姬无昼几乎连半分迟疑都未有,便已干脆利落地答道:“不行。”
钟忘忧狠狠一怔,紧接着那满含期待的眸光便瞬间黯淡了下去。
鹿辞也没想到姬无昼竟会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刚想出言劝说两句却听姬无昼继续道:“不是我不肯给你,是不能给你。”
听闻此言,不仅钟忘忧,就连鹿辞也顿时有些茫然:“为何?”
姬无昼略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轻叹了一声,道:“你们可知鉴月魂瓶为何名为‘鉴月’?”
此问一出,钟忘忧眼中茫然更甚,可鹿辞心中却像是忽然吹进了一阵微风,将某块迷雾犹存的角落吹得轻轻一颤。
然而不等他细细琢磨,姬无昼却已是平静解释道:“因为鉴月魂瓶一旦开始养魂,就须得持续处于月光滋养之下,片刻不得中断。”
所以它必须留在极夜雪域,也只能留在极夜雪域。
刹那间,鹿辞心中那片仅存的迷雾终于彻底消散,终于将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疑问尽数解答——
为何当初身死的那十年,他会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月晕般的茫茫混沌之中?
为何鉴月魂瓶的藏处并非任何密室宝库,而是玉盂高悬的冰堡穹顶?
除此之外,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彼时鹿辞初到仙宫那日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姬无昼如此怕冷的一个人,为何却会选择将自己的仙宫建在这整个人间大陆最为严寒的极夜雪域?
此时此刻,所有答案都随着姬无昼这句无奈之下做出的解释而彻底明晰,但恍然后的鹿辞却半点也未觉轻松,反倒是生生涌出了满心酸涩,令他呆呆注视着姬无昼滋味难言。
这人好似从来都是如此。
若非江鹤带去那些泛黄酒方,他便不打算解释那酒肆的由来。
若非伯父在红叶峰上道明实情,他便准备将灵门化器和嫁寿之事就此隐瞒。
若非今日忘忧来此索要魂瓶,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及仙宫建于雪域的缘由。
从来都是如此。
如此惯于将所有付出一笔带过,将所有好意缄于其口,你不问他便不提,便是问了,他也不到万不得已必不直言。
真是……
迎着鹿辞那复杂而又直勾勾的目光,姬无昼仿佛隔空意会了他心中的百般念头,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心虚之感。
然而还未等他想好措辞转移话题,却见鹿辞倏然收回了视线,转身蹲在了钟忘忧面前。
“忘忧,”鹿辞仰头望着眼前少年道,“你可知道,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钟忘忧显然被这问题问得一懵,紧接着便茫然而又惊讶地摇了摇头。
鹿辞微微笑了笑,道:“我之所以能重活于世,便是拜鉴月魂瓶所赐。”
听到此处,钟忘忧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他提及此事的缘由,点了点头耐心听了下去。
“但是,”鹿辞话锋一转,扭头朝姬无昼抬了抬下巴道,“当初为我找寻这具身子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如今盼着你娘回来的却不止有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娘找到合适的身子,让她尽快回到你身边,好不好?”
这短短几句不像是宽慰,倒更像是一种因感同身受而起的承诺。
钟忘忧静静听罢,眼眶倏然泛起了微红,可先前暗下的眸光却又伴着泪光重新亮起,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鹿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道:“从前你娘身为家主、宫主,将一切都打理得滴水不漏,而今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要肩负的定也不少,往后若是遇到难处,任何难处,都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好么?”
钟忘忧再次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感激溢于言表,除此之外还有满满的坚信和笃定,坚信会在不久的将来与母亲重逢,笃定自己定会在母亲不在的日子里肩负好身为家主和宫主的重任,绝不让她失望。
鹿辞不由欣慰地笑了笑,因为这一刻他从这少年眼中看到了与师姐如出一辙的坚韧和独属于他自己的通透,知道眼下逆境虽是在催他成长,却也是在助他成人。
鹿辞没有再多嘱咐些什么,撑膝起身将他带往半月冰堡,指出了穹顶上的魂瓶所在,又取了一张渡梦仙宫的符纸给他,这才目送他在白光中传送回了西南。
静静站了片刻后,鹿辞转身往堡外行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冰堡的刹那却忽然脚下一顿,回身再一次看向了那穹顶之上的玉盂,仿佛透过玉盂在与那鉴月魂瓶遥遥相望。
不知怎的,这一刻他竟忽地想起了那人间书册中所谓的人生七苦——
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