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116)
虞涟通过视频会议的渠道听着乱糟糟的声音,还有慌乱一团的大家。他们是多么弱小啊,真的一个个跟仓鼠似的,被圈养在家里,甚至很多人已经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们中不少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即便ALPHA偶尔会打他们,也感觉有些习惯,反而不是那么疼了。很多人幸运地拥有了孩子,这也转变了不少人的心态,尽管国家代管,他们还是为一周能有两天见到孩子而感到雀跃不已。这群人——甚至还是同一群人,他们也会嘲笑凌衍之自不量力,同情他的遭遇;也会欣赏他的勇气,也曾经为他呼喊过、抗议过;但也对他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带着鄙夷和八卦的神情揣测他**旺盛或冷淡,甚至有人辱骂他不检点、卖身上位,在ALPHA和BETA铺天盖地的辱骂中抓紧表态,要和这样的坏OMEGA“划清界限”,自己可是好的OMEGA,乖顺的、美丽的、听话的,社会迫切需要的OMEGA。
可是现在,这个像是有很多张不同脸孔的OMEGA怪胎居然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原因无它,只是他站在最前面。
“别担心。”冀秾咽下喉头的肿块,一如往常摆出笑脸,“之之哥会救我们的。他说的都没错,但是不用恐慌,他跟我们一样,都是OMEGA……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我们也知道是这样,不过,这也没有具体的办法……他就算当上了主席,一个OMEGA而已……能做什么呢?”
不待冀秾回答,立刻有人反唇相讥:“那你指望ALPHA和BETA替我们讲话吗?!”
“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ALPHA和BETA中也有很好的人啊,我哥就是ALPHA……”
辩论又无序地走向一个死循环。
冀秾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们的话。
“OMEGA中有坏人,A和B也有好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巨大的O字像一个圈,非要套在我们头顶上,难道出去OMEGA以外,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我相信之之哥,不是因为他是OMEGA还是ALPHA,而是因为他真的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他不想帮我们的话,他完全应该在云城,和虞涟一起走就是了,只要隐瞒下这个秘密,或者将它出售,那随之而来的名望地位还有金钱……大概是个天文数字。”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他很可能被抓起来,被逼问,甚至就这么死掉……有人在乎过吗?”
冀秾说得有些激动,赶紧克制了喉头的疼痛,掩饰地擦了擦脸。脸上火辣辣的,泪水蒸发后皴得厉害。凌衍之明明自己也感染了,这时候却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视频里他瘦得快要脱相,连颧骨也耸出来,抱着一个才两岁的娃娃都显得有些吃力。他们谁都没有告诉自己这个病到底致死率如何,症状如何,是不是也像当初那些女性那样?但是如果这东西有特效药的话,想必云城也不必对那些OMEGA采取那种极端的非常手段吧?
“相信他吧。……之之哥是真的很想活下去……比我们所有人都想。但他渴望的不是像仓鼠一样养在笼子里跑圈的那种活法,他想要真正地活着……为了这个他当初才从楼上跳下来,我们当初才会看见他,从而聚集在一起……现在,该轮到我们支持他了,就算他再也不是一只完美无缺的仓鼠了,又怎么样呢?”
李嘉熙站在看护室门口,外面还有两个军人“陪”着他过来探视。眼下的形势里,他被维安委“被迫”释放,但仍然保留“监管”权,秉持着他“西王母”的职业操守,马不停蹄地像债主上门那样第一时间来看望冀秾。冀秾挺着逐渐明显的肚子歪在床角,双手噼里啪啦地操纵一大堆全息屏,上面滚动着少说六七百个群信息,头上戴着耳机,毫无形象地叽里呱啦地朝着各方统计信息,李嘉熙来的时候,正看到他一手扶着耳机,一手扶着肚子,蓬头垢面地对着屏幕大骂:“还慢吞吞的干什么呢?123组,你们老带新统一宣传口径,几个能讲几个不能讲跟新人们讲清楚,常规组顶上去控评,综合组还不赶紧把反馈交过来,抓紧的,哥哥只有我们了!”
李嘉熙:“……”
冀秾长吁一口气,志得意满,感觉战绩全线飘红,摘下耳机打算伸个懒腰,终于在接触到那双好像扫描仪般的视线时硬生生顿住了,一霎时缩回原形,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装死:“呃,我,那个……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我已经都吃过水果了也补充过营养剂了测量也做过了,一会就睡了!马上就睡了!”
西王母哼了一声,一张蜡黄面皮微微抽 . 搐:“你就要对我说这个啊?”
冀秾这才看出来他非常疲惫,眼袋耷拉得好像要垂下来;显然,维安委也没有让他有好果子吃,这段时间都在利用网络跨国追查虞涟和他所创立的组织的各种动向,以及窃取云城的内部信息,简直恨不得榨干他最后一丝劳动力。这会儿态势紧张了,舆论压力上来,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金鳞子和虞涟之间的“情史”,出现了更多“负心薄幸”或者“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虐心版本,在亟需金院士和他的团队提供技术支持的情况下,涉及金鳞子的审查风向很快也调转了矛头。
仓鼠的吃惊立刻变成了浓浓的担忧。“你还好吧?终于能出来了吗?多亏了你啊……要是没有你留下的安全屏蔽系统,我们也没办法和之之哥他们联系。对了,老金和之之哥他们——”
“我都知道了。”李嘉熙仍然是一张死人脸,波澜不惊地说,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冀秾一圈,又拿起放在床前记录各项指标的平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似乎是要确认他的确身体状况优良,胎儿反应良好。冀秾乖乖坐在一旁这下连坐姿都端正了,活像给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终于,“教官”放下了手中的平板,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这段放养时间的“努力”,“犯人”才终于长吁一口气。“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一直都乖乖的,定点喝水都按你给的时间上闹钟,之之哥和晨晖他们回来,我也没法去看……”
“……继续保持。”李嘉熙面无表情地说,又看了看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要走了。”
“……对哦,你也赶紧回去休息,换身衣服了,好好睡一觉吧,你看你的黑眼圈——”
“我是说,我要去帮老金他们,还有你那什么之之哥,什么男人叫这么恶心的名字,你什么品味啊,”李嘉熙嫌弃地说,“不能继续照顾你了。”
“我不要你照顾啊…………等等,”冀秾下意识地说,但很快反应过来了,眼中流过一丝惶然,“你也要走?”
李嘉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接下来需要算法库的支持,我必须去给他们做支援。你就得一个人了,我们不知道这场战役还要多久,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它到底算是病毒还是疫苗,有没有办法可以彻底解决传播问题;为了不感染你和孩子,我们可能都暂时没法和你接触。”西王母试着笑了笑,可那张苦瓜脸笑起来可太不适合了,五官好像都皱在一起,“不过你该高兴啊,不用成天对着我唯唯诺诺,我俩反正相看两相厌的,这下也是件好事。”
冀秾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已经很绝望了,绝望到想从桥上跳下去;是这些人给了他希望,让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可一瞬间,就好像仅仅是一瞬间,他们又都要离开了。虽然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如果,如果这一次也失败了呢?……
他不敢想下去。
“我……、我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你照顾好老金就行,我之前看他眼睛越来越严重了……再说我们还能用视频的对吧?我,每天都走个来回再吃水果,这边也有医护,我能照顾自己,我能一个人——”
李嘉熙有些笨拙地赶了两步上来,把那张忍着扭曲的皱巴巴的脸紧紧埋进怀里。眼泪原来是热的,他想,是一股滚烫潮湿的、始终压抑的热气。他说不出别的、感人肺腑或者可以留作纪念的话,只好一遍一遍,机械又泛泛地说:“你要加油。现在这些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