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14)
有一天,雷米尔回家,听到他的妹妹在尖叫。他冲进房间,看见他醉醺醺的父亲压在十岁的妹妹身上,肥胖的手指往她裙子下摸。
桌子上放着酒瓶,当然,家里到处都是酒瓶。不过桌上那瓶特别大,属于父亲偶尔才能喝一次的不那么廉价的品种,瓶颈不长,瓶身是一种又沉又重的厚玻璃,哪怕空了也很有分量。雷米尔走过去,抓住瓶颈,用尽全力砸碎在父亲后脑勺上。
那酒鬼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血流得到处都是。雷米尔把妹妹拉起来,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平安无事。然后他非常迅速地搜空了家里每一分钱,带着妹妹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前他没去确认父亲的生死,无论如何,从那天起,他们就是孤儿了。
十四岁的哥哥带着十岁的妹妹,在南郡各地流浪了两年,最后在靠近前线的一个小镇落了脚。跟别处比起来,靠近人类与恶魔交战战场的地方物价相对便宜,对他们这些没有身份证件的流亡者也相对友好。尽管如此,距离安稳生活还很远。
他们可以这样贫穷度日,跟雷米尔见过的很多人一样,天天奔波打零工,疲惫地榨干自己的精力与健康,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一辈子。又或者,他聪明的妹妹可以去读书,找一份好工作,住在安全舒适的地方,跟一个不酗酒、不打人、会好好对待她的好人组建幸福的家庭——后者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要怎么弄到钱呢?有人问雷米尔他妹妹卖不卖,那个人被他一拳打掉两颗牙。接着又有人问雷米尔要不要替人做点见不得光的活计,雷米尔说他得考虑一下。
两个未成年人的流浪会带来很多麻烦,迫不得已的时候,雷米尔偷过,抢过,甚至杀人过。他把剪刀捅进人贩子的肺,他用强盗的枪在强盗脑袋上开洞,他从被打死的匪徒身上爬起来,往尸体脸上啐血沫,从来不为此感到抱歉。可是自卫杀人是一回事,主动去杀无辜者是另一回事。雷米尔想象了一下自己对无辜的人开枪,比方说,一个大概十几岁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的、应该有个美好生活的小女孩……他没法想象。
雷米尔的妹妹聪明又善良,这样的人不该有个人渣哥哥。雷米尔的母亲生前说他应该做个好人,他不算好人,但他至少能不做个烂人。
下一年开春,雷米尔把妹妹托付给哥们儿,谎报年龄去了征兵处。与地狱的战争需要大量士兵,并且提供大量的补助,即便他第一年就死了,抚恤金也足够让妹妹一路读完大学。他认为自己不会这么早死,他在打架,确切地说,在杀戮上,有着非凡的天赋。
的确如此。
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底层小兵一直升到上士,若非人际关系和团队合作上的一些问题,他的军衔本可以更高。雷米尔不怎么介意,他没上过军校也没上过教会学校,没什么信仰,打仗完全是为了赚钱,又不打算一辈子待在军中。他在前线战斗了十年,他的妹妹跳级毕业,当上了小学老师;他的哥们儿做小生意赚了笔钱,加上他的资助,终于开了梦寐以求的花店。两人还结了婚,看在他们都很幸福快乐的份上,雷米尔姑且放过了监守自盗的朋友。
“退役吧,哥哥!”他的妹妹说,“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换我们来养你啦。”
这不是妹妹第一次劝他,但这一次不同,花店已经上了正轨,而且他妹妹怀孕了。雷米尔动起了退役的念头,再过一年,他想,他还需要一大笔钱,好让妹妹和哥们儿随时有能从这座小镇上搬走的资金。大概是与恶魔作战多年的神经过敏,他老觉得这里离前线太近。或许等侄子或侄女周岁之后,他就能劝动他们搬去更安全的地方。
退役前的两个月,雷米尔在新闻里看到了妹妹的消息。因为新式恶魔驱逐武器的投放失误,一支恶魔大军冲破了防线,降临了防线数千里外的一座小镇。地狱之火烧毁了整座城镇,镇中无人生还。
妹妹,朋友,他们的孩子,学校里的孩子,花店的帮工,镇上的所有人,无人生还。
得知消息的一小时后,军营迎来了另一波恶魔袭击。
从很多迹象里可以看出来,雷米尔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在大部分时候能冷静思考,可是一旦热血上头,他便什么都不顾了。他对父亲举起酒瓶,把脖子砸向屠刀,先做再想,不计后果,那个时候也一样。在本该撤退的时候,雷米尔上士发疯一样脱离了队伍,带着一大堆爆炸物冲向了恶魔群。
他没想死,他只是不想让眼前的任何恶魔活下去。如果可以,他想和整个地狱同归于尽。
地狱报复了他。
人类与恶魔之间,其实没有生殖隔离,恶魔这玩意繁殖力惊人,能与绝大多数的哺乳动物和许多爬行动物之间产生后代。大部分混血后代的长相和习性都会偏向于恶魔,加入到恶魔当中。但也有非常、非常小的可能,有着恶魔血脉的混血在人类中成功隐藏,繁衍,后代的恶魔血统渐渐稀薄到难以看出。
直到受到什么刺激,被再度激发出来。
雷米尔没有死,他又醒了过来。所有伤口已经愈合,身上的零部件都没有少,反而多了。
在濒死刺激下觉醒的雷米尔,在军营之中,变成了恶魔。
“我的妹妹叫玛利亚,她丈夫叫弗恩,他们的孩子,男孩会叫爱德华,女孩会叫丽塔。不知道是哪个,应该已经出生了。玛利亚说要给我个惊喜,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妈的。”它——他咬了一下舌头,突兀地说,“我想抽支烟。”
他抬起眼来看你。
他抬起眼来看你,不知想讨支烟还是怎么的,而你,你的胃翻江倒海,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仿佛被用力踢了一脚。你松开他,猛地站起来,趴到洗手台边吐了。你的胃非常不舒服,像塞满了冰块,冰凉下坠。
你吐完之后他还在看你,神情寡淡,似乎只是懒得转开目光。你无法容忍地冲出浴室,落荒而逃。
第十三章
你的大脑一片混乱。
你知道怎么对待恶魔,你知道怎么对待人,你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你的礼仪规范完美无缺。你的世界由平整的规则构成,遵守它们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你人生的道路,而这道路崩塌了一角。
177,雷米尔,他是什么?他算什么?如果他是人类,那么你建立在“遵守规则”之上的世界便宛如一台出了岔子的严密机器,不需要多大的问题,只需要一根铁丝,扔进完美咬合的机械部件之间,就足以让整台机器分崩离析。一切都出了岔子,一切都不对了,你犯了错,你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必有恶果。
这声音像你的父亲,或者其他哪个师长,或者教会里的兄弟姐妹。必有恶果!这宏大的声音在你脑中响起,好似天启之音。你根本不知道恶果是什么,他们最初警告你的内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太小。事实上你想象不出来什么恶果会让你畏惧,但你就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仿佛程序出了错的电脑。这是不对的,汝不得违背……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
“天哪,好神父,您这是怎么了?”
你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到林奇夫人关切的脸。
你不知不觉中游荡过了几条街,来到了林奇夫人的杂货店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孤身居住,总是失眠,失眠时一大早就会开店。这一天的凌晨,她显然又在例行失眠。
“我在寻求天主的指引。”你说,勉强对她笑了笑。
林奇夫人是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和善的好人。她对你嘘寒问暖,进店给你泡了一杯热茶,硬要塞进你手中。你对她道谢,机械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