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30)
他边走边在心中琢磨,这听来的几句只言片语虽不清晰,连起来却也能见几分端倪。看来历王软禁于清曜殿时,与左景年有一腿是必然的了,难怪要向皇上讨要他。左景年大约也愿意,不然不会说什么效命驱策。
“呸!”谢豫不屑地啐了一口,“什么忠心耿耿、救驾有功,还不是靠卖屁股上的位!难怪隔三岔五就往清曜殿里钻,给人玩儿上一个月换连升三级,他倒会精打细算!”他语气虽鄙夷,心底却有些懊悔,当时那么多监守的紫衣卫,王爷只赐了两碗蛇汤,可见对他也是有些意思的,偏这个左景年会顺杆子上树,抢到他前头去了。否则如今当上郎将的,应该是他谢豫!
他满腹恼忿不平,想起历王的容貌,心中又痒又燥,对左景年更是恨之入骨。
私通诏囚、勾引王爷、秽乱宫闱,光是其中一个罪名就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要是皇上追究起来,十个王爷也保不住他。如今的问题只在于,怎么将这事不露痕迹地捅到皇上面前,自己又能从中渔利……谢豫目光阴鸷地抿紧了嘴角。
御书房内,印暄正连夜在灯下批阅折子。
按朝制,六部的奏折统一递往内阁,由三名内阁辅政大臣审阅,将统一后的批复意见附在折子下面,称为“票拟”,再上呈皇帝朱笔批红,方可定夺。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轻皇帝的政务负担。但有两处奏报,除了皇帝亲阅,再无第二人可以得见,那便是来自紫衣卫与“鹰哨”的密报。
眼下正有一份紫衣卫密报呈在印暄面前。他由头至尾、一字一字看完后,慢慢拢起了眉峰,冷笑一声:“朕还没下手呢,倒有人蹦跶起来了。”
一旁研磨的魏吉祥轻声问道:“紫衣卫中有人不老实?”
“是朕这个小六叔不老实。”印暄屈指扣着密报,“瞧见没有,说他与一名曾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私交甚密。今日还明目张胆地差人来向统领要人,统领不敢做主,这才合着这份匿名举报一同送到朕这里来。你可知,这名紫衣卫是谁?”
“是谁?”
“朕刚刚提拔的郎将左景年。”
“这个……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魏吉祥谨慎地道,心想历王若真想收个紫衣卫当侍从,直接向皇帝讨要便是,何必过问紫衣卫统领,多此一举。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朕倒要看看,这两人的私交究竟有多密。”印暄淡淡道。
魏吉祥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
“若举报之事为真,历王自然会向朕提起讨要,若为假,便是有人蓄意诬陷。不论是私通之人,还是诬陷之人,都在这一批监守过清曜殿的紫衣卫中。”印暄顿了一顿,“你上次说,共有多少人?”
“共是五十二人。”
印暄慢慢笑了一笑,“朕已决定如何处置这批紫衣卫了。”
魏吉祥低头问:“要灭口吗?”
“不,朕要将他们赐给历王作侍卫。”印暄道。
“对呀,一旦他们成为历王亲卫,自然不敢去嚼主子的舌根,倘若口风不紧,皇上便可以历王的名义暗中除去,如此一来也不怕整个紫衣卫人心动荡。奴婢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不过,朕交到他手上的,只有五十人。”
魏吉祥心念数转,顿时凛然于年轻天子深沉的心思:被除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必是左景年,无论举报是真是假,皇帝都起了疑心。倘历王不提他最好,皇帝爱才,势必收归己用;倘历王所讨要的正是他,他必死无疑。另一人,恐怕就是举报者了,无论他隐藏得多深,皇帝想要将他掘出灭口,亦非难事。
只要与历王之事有关,皇帝绝不会手下留情。一念及此,魏吉祥更是提心吊胆,再次告戒自己,唯有守口如瓶,方能保全性命。
翌日傍晚,印暄在御花园信步时,远远便见印云墨独坐池边垂纶的背影。他示意宫人不必随侍,一个人走过去,悄然站在他身后看。
“皇上说我这一竿能否钓上大鱼?”印云墨头也不回地低声问。
印暄想起他关于“金口玉言”的怪论,无声笑道:“能。”
“什么颜色?”
“来做赌吗,朕赌红色。”
印云墨失笑:“这么肯定,该不会这一池子放养的都是红鲤吧?”
印暄也笑,“朕总要赢你一次的,赌不赌?”
“好,我赌……黑色。”印云墨道,“赌注是什么?”
“若是你赢,这皇宫里无论你看中了哪一样,朕都赐给你。若是朕赢……朕要你做一件事,你不得拒绝。”
“什么事?”
“等日后朕想好再说。”
印云墨摇头叹道:“狡猾。也罢,赌就赌。”
片刻后,水面上的浮标有了动静。
“嘿,上钩了!”印云墨兴奋地叫道,腾地起身拽动鱼竿,“力气够大的,肯定是条大家伙。”他一面拖着竿遛鱼,一面转头对印暄炫耀。不料鱼线那头猛一使劲,将他拉得一个趔趄,眼见往水面栽去。
“小心!”印暄右手一抄,拦腰将他抱稳,左手握住了竿,助他遛起鱼来。
足足扑腾了两柱香,那鱼才显力竭,被拖上岸来。
“看,黑色的!至少十斤重!皇上,你又输了,哈哈……不用懊恼,等晚上红烧了,我分你半尾。”印云墨得意洋洋地将鱼放进水盆里。
印暄狠狠瞪着那尾通体乌黑的大鱼,“怎么可能,明明一池子都是红鲤……你事先染了色!”
“就算我染了色,也不能保证上钩的就是它呀。”印云墨笑,“愿赌服输。”
印暄不甘心地检查过鳞片,找不到一点猫腻,只得板着脸道:“好吧,这回又是你莫名其妙地赢了!想要什么,说吧。”
“只要是这皇宫中的一样,什么都可以?”
“不错,君无戏言。”
“我想想……”印云墨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印暄目不交睫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淡薄疏懒的神色中挖掘出深藏的心绪来。
“唔?”印云墨忽然低头看盆,似乎被什么惊动。他蹲下身,伸手拨弄了一下扭动的鱼头,喃喃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不是鱼。”
印暄弯腰看盆,奇道:“有鳞有尾的,不是鱼是什么?”
“水鬼,一个喊冤的水鬼。”
印暄愕然看他,“胡说八道什么,鱼怎么会变成水鬼?又喊得什么冤?”
“不是鱼变成水鬼,而是水鬼化作了鱼,难怪成了黑色。他说昨日有人逼他做一件事,肯做便给他一锭银子,不肯做便要杀他。他被逼无奈做了,最后仍被灭口于这方池底。”
印暄见他一本正经,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顺话问道:“是谁逼他做何事?他又是什么人?”
“他说我做不了主,只有皇上能给他做主。”印云墨一指水盆,笑道:“要不,皇上您亲自问问?”
印暄直起腰,面色冰冷地逼近:“你敢戏弄朕?!”
印云墨后退一步,脚跟踩到了岸边湿泥,“没有,绝对没有,我哪儿敢呢……”
印暄冷笑着揪住他的前襟,用力往后一推。
背后便是深池碧水,印云墨后倾失衡,“啊”地一声惊叫,双手在半空乱挥,死死攥住了龙袖。
“你也知道怕?嗯?”印暄大笑,将他上半身又拉了回来。却原来并未松手,仍牢牢抓着他的衣襟。
印云墨脸都吓白了:“……这天寒地冻的,我又不识水性,皇上竟然开这种玩笑!”
“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下次再敢戏弄朕,朕便一脚将你踹下水去。”印暄揪着他,离岸边好几步远后才放了手,笑得很是愉快,“别以为朕还是当年那个任你欺负的小孩子。歪脑筋别动到朕的头上来,否则朕有的是办法治你!”